番外‧一發不可收拾

 

早春

方太和尚在一個早晨回到了琴川方家,七弦河畔的柳樹剛剛抽了新芽,被風一吹,放眼望去盡是一片新綠。

方蘭生彼時正在院子裡被三姐的兒子騎在脖子上,他苦惱地用雙手扶著那小子的兩條小胖腿,抬頭瞧他:「阿沁,你小心點!」 

可惜對方並不搭理他。只有兩歲的阿沁腦袋上扣著一個金老虎帽子,雙手緊巴著蘭生舅舅的頭,正眨巴著一雙圓眼睛盯著身邊一個面癱叔叔手裡的撥浪鼓看。

那撥浪鼓往左搖一下,阿沁就跟著往左轉腦袋,往右搖一下,阿沁就跟著往右轉腦袋,撥浪鼓轉得快了他就跟著快,轉得慢了他也慢慢轉……百里屠蘇顯然是發現了這一點,他冷著臉轉著手裡的撥浪鼓,時快時慢,逗得阿沁咯咯直笑。

阿沁喜歡百里屠蘇,這是整個方家都知道的事情,連剛剛來到的方太和尚也不例外——他早就在信中得知,小兒蘭生在外出時有緣結交一位天墉城高人,如今見了面才知對方的確是一位高人——阿沁今年兩歲,個子在同齡人中己經算高了,而他騎在蘭生脖子上,竟也只比那百里少俠高出一點而已。

方太一眼就認出了百里屠蘇,百里屠蘇卻是差點沒認出他——無論相貌、個頭、氣質都與方蘭生截然不同,而方蘭生也並沒有說謊,他爹方太的個頭的確很高,與百里屠蘇也差不了多少。

三姐過來抱了阿沁,阿沁撲在方太胖乎乎的脖子上喊著外公。

「寶貝外孫都這麼大了。」方太笑呵呵地說。

他高興,抱著阿沁一路上了飯桌。方蘭生接著酸痛的脖子跟在三姐夫身後,時不時回過頭,就看見百里屠蘇面無表情地跟在身後盯著他的後背看。  

「木頭臉一聲不吭,看什麼……」方蘭生嘟囔道。

百里屠蘇瞧著他的臉,伸出手,按著他的頭頂轉回去,手接著自然地落在他的後脖上。

「疼嗎?」他低聲問,手心悄然有股熱氣透過皮膚貼著方蘭生的脖子滲進去,方蘭生一個激靈,剛要躲,卻被那熱氣舒服得皺起了眉頭。 

「嗯?」百里屠蘇發現他的異狀,剛停下手。

方蘭生扭頭看著他:「怎麼停了,別啊,疼著呢!」

他倒是不客氣,百里屠蘇站在他身邊,倆人並排跟在人群最末的位置。手輕輕放在那人後脖兒上,「下次不要逞強。」百里屠蘇意有所指。  

方蘭生輕哼一聲:「誰逞強。」

方太在飯桌上摸著—旁方蘭生的頭說:「一年多沒見,吾兒怎麼還沒見長高。」

方蘭生正拼命吃著飯,彷彿這時候多吃一口他就能立刻多長一寸似的,桌上一陣善意地哄笑,這讓方蘭生有點暴躁。

「雖然沒長個頭,但兒子長了見識……」方蘭生嘴硬道。

方太笑瞇瞇地點頭,這會兒那個沉默寡言的客人卻在一旁發言道:「此前聽蘭生說起,方家男子皆是年過弱冠還會長高,不知是否確有其事。」 

百里屠蘇話音未落,方蘭生連忙接下:「對對對就是…… 」  

他撓撓頭:「我肯定還會再長高……現在還不到時候。」

方太笑著搖頭:「我在蘭生這個年紀的時候,差不多就與百里少俠—般高了。有些事情約是天意,吾兒不必介懷。」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百裡屠甦的眼神裡全是一派的「果然如此」,他低頭喝茶,方蘭生卻如遭雷擊——爹怎麼能在外人面前揭他的底呢。 

他覺得不高興,吃完了飯自個兒到院子裡逗阿沁玩,阿沁吵嚷著還要騎蘭生小舅舅的脖子,方蘭生苦著一張臉,是不得不答應。

還能怎麼樣,能不答應嗎。這小子以前只肯坐木頭臉的脖子,今天好說歹說才肯讓方蘭生抱了一回。

方太看著院外琴川明朗的陽光,聽見耳旁傳來茶水被倒入茶杯的聲音。

「吾兒離家數月。多虧了有你們幾位相互照應。他那功夫一向粗淺,能有今日進境,全仰仗諸位相助。一直沒能登門道謝,是方家失禮了。」

百里屠蘇坐在他旁邊,竟似有點緊張:「……不敢當。」

方蘭生站在後院的牆角上,看著自己老爹手裡握著一把劍,竟和那木頭臉談起了劍術之道。

「玄真劍與熾炎之術接替施法,可令劍氣灼熱,成火海之勢……」 

方蘭生一直是很憧憬他爹的,功夫好,個子高,二姐以前總斥責他不專心學習,只有爹會對他說男兒出門歷練才是最好,還在他學不會功夫時,鼓勵他說他有「鬥戰勝佛之相。」

方太雖年紀大了,身法慢了,可功底還有,他這凡人要與天墉城高人切磋一二,百里屠蘇本來無意與他比試,可慢慢幾個回合過去,他竟也認真起來。

……

為什麼爹這麼厲害,我就不行呢?方蘭生愁眉苦臉地想。 

當夜。

方蘭生揉著脖子喝著茶,看著百里屠蘇從門外進來,他下午極少地出了一身汗,沐浴過後一身淡淡的香味,連頭髮還是濕的。

方蘭生被他抱上床,倆人偎一塊兒躺著,方蘭生摟著他的腰,那人的手就擱在方蘭生脖子上幫他揉兩下。

「還疼嗎?」百里屠蘇低聲問。

方蘭生沒吱聲,百里屠蘇一翻身,就把他壓自個兒下面了。.

「還疼不疼。」他握著方蘭生的後腦勺,又問。

方蘭生抬頭看著他,搖搖頭:「你今天下午和我爹說什麼呢?」

百里屠甦的眉眼一動,他似乎是笑了:「說劍術……」

 「一個劍能說這麼久嗎。」方蘭生覺得他騙人。

「嗯,還說了你。」百里屠蘇低頭看著他,小聲道。

方蘭生一驚,他手撐在身後,眼睛都瞪大了:「說我?說我什麼……」

百里屠蘇低頭吻了他,將他半截話也堵回了嘴裡。屋裡的蠟燭不知道是不是被風吹得滅了,一時間四處都是黑暗。方蘭生咬著自己的牙齒,被百里屠蘇抱著從下方進入。

兩人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

「到底……到底說我什麼……」方蘭生的後背貼在牆上,他喘著氣,卻還忍不住問。

百里屠蘇似乎是想笑。「……說你,善良。」

他的聲音聽上去像在無奈地哄一個孩子。方蘭生悶著聲音答:「……嗯。」

「勇敢。」

「……嗯……」方蘭生深吸了一口氣,木頭臉嘴上說著話,下面也不歇著,方蘭生不知足,「還有呢……」

百里屠蘇語氣頓了頓:「喜歡我。」

「……啊啊?」方蘭生半天也沒反應過來,他驚慌失措地睜開眼睛,一張臉通紅,就差沒從床上摔下去了。  

「你你你說什麼?」

百里屠蘇低聲笑了,這是真的笑了,在漆黑的夜裡,方蘭生能清楚地聽見他的笑聲。

「別笑啊,你說話啊。」方蘭生問道,見百里屠蘇始終不坑聲,才小聲道,「木頭臉你……騙我呢吧?」 

「你怎麼又騙人……」

 

清明

方蘭生一早起來,發現屋外下起了小雨,他推開屋門,一股清新的泥土香味登時從門外湧進屋內。  

「少爺,三小姐讓您起了就去前廳找她。」門外有人說。

方蘭生聽了,便答知道了。他大體收拾了一下便去了前廳,一進門,果然看到三姐和三姐夫正在裡面坐著,旁邊還坐著一個人,居然是二姐夫。方蘭生愣了愣,他知道今天是什麼日子。

見二姐最後一面,那情形彷彿還在昨天。方蘭生出了院門走向馬車,要與三姐一行人一同去琴川附近的都林寺。去年的那場瘟疫,死去的人都被葬在了那裡,連後來在青玉壇死去的人也被鄉親們找道士做法請了回來埋葬。上路前三姐眼睛已經有點紅了— —她和二姐從小一起長大,此時她站在馬車邊上替方蘭生整理著身上的新衣服,一個勁兒說要讓如沁看看蘭生長大了,穿上新衣服,已經是大人了。 

「三姐……」方蘭生著著她這樣子,有點發慌。

三姐夫叮囑了車夫幾句,過來拉住三姐的手:「怎麼哭了,快上車。蘭生快也上車。」   

方蘭生現在回想起二姐,記得最清楚的還是被她擰著耳朵教訓的片段。在他沒有離開琴川的時候,每一天都是這麼度過的。後來他走了,自認為要闖一片新天地,要將過去都拋掉,都甩在腦後…… 

而他此後,也真的再沒有挽回的機會。

馬車搖搖晃晃,顛簸不停,方蘭生的手放在膝蓋上,捏緊了又鬆開。他們很快就到了山寺腳下。方蘭生下了車,渾渾噩噩地跟在三姐身後。自他回到琴川,還沒有正正經經來看過二姐的墓——他知道二姐不在裡面,站在那土坡前,有人將一疊紙錢塞進方蘭生手裡,他低頭看著,半響沒動作,身旁人催他。

「少爺,燒吧,燒給二小姐,在那邊也能過得幸福,不用愁吃愁穿!」

 方蘭生不知道那人所謂的「那邊」是指哪兒,但他知道那一定不是二姐待的地方。蹲下身,他伸手將手裡的紙錢丟進一方火盆裡,紙片在火焰中跳躍,飛快燒成了灰燼,轉眼就消失了。  

就像焦冥,一把火燒盡了,也就什麼都沒了。

如果當時的方蘭生沒有那麼愚蠢,他在變成焦冥的二姐面前沒有崩潰,而是像木頭臉一樣一把火燒掉那些焦冥,現在會不會能稍微釋然一些。

只可惜沒有這麼多如果……只怪自己沒本事,連自己的姐姐都保護不好。  

方蘭生跪在二姐的墳前,用力地磕著頭,而與此同時,在遠方荒蕪的烏蒙靈谷,百里屠蘇從紅葉湖拾了一片樹葉,輕輕放在女媧大神的像前。

「娘,」百里屠蘇低聲道,他抬頭看著烏蒙靈谷霧濛濛的天空,「雲溪,活了下來。」

保住了焚寂劍靈,沒有讓別人搶走他。」

是夜,百里屠蘇坐在烏蒙靈谷的祭壇上發怔,他用手指摸著那還殘留著雨水的斑痕點點的祭壇地面,回憶著當時他娘站在這裡的樣子。

當時的絕望、不甘、憤怒,每一絲情緒彷彿都還殘留在記憶的指端,他的最後一個親人,就消失在他自己手裡,百里屠蘇閉上眼睛,耳邊似乎還能聽到那一日的雨聲…… 

「肥雞你……!閃開!」從身後忽然傳來刻意壓低的叫喊。百里屠蘇下意識掙開眼睛,待回過頭,才發現一個藍衣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自己身後,那人不敢上前,就站在祭壇下面,頭髮被阿翔啄得亂七八糟,像一團草。  

而此刻阿翔就坐在那人頭上,無趣地收了翅膀。

百里屠甦的眼神裡有驚訝:「你、怎麼來了?」 

方蘭生猶豫地踩著祭壇的台階走上來,他撓撓頭: 「我去天墉城找你,你不在……我就……到這裡來看看唄……」 

他說著,在百里屠蘇身邊坐下。  

「來了怎麼不叫我。」百里屠蘇低頭看著方蘭生手裡抱著包裹。露在袖子外的手緊緊攥著那包裹。

百里屠蘇伸手覆住他的手。  

「我看你不說話,就……沒想打擾你。」方蘭生實話實說。

百里屠蘇抿了抿唇:「這是什麼?」他看著那包裹問。

方蘭生「哦」了一聲,他伸手解開包裹:「這不入春了嗎,我三姐找城裡的裁縫給家里人做新衣服,又說你一個人在天墉城,也不知道你們那給不給新衣服,她就估摸著大體的尺寸給你也做了一件……」他說著,從包裹裡抖落出一件藍色的單衣,上面繡著青色的滾紋,「你要不要試試合不合身,不合身三姐還能找裁縫改……」 

方蘭生覺得木頭臉今天不大對,他坐在祭壇上,手裡拿著木頭臉那件衣服,肩膀連著胳膊都被木頭臉一把摟住。

「木頭臉?」方蘭生驚訝道,他想轉頭看看木頭臉,可木頭臉的頭就貼在他脖子上,想轉頭都轉不過去。  

潮濕的山穀不一會兒果然下起了雨。百里屠蘇坐在一間破舊屋子的床邊,抬頭看著站在自己身前的人。被他的目光盯著的方蘭生有點緊張,還是裝出一副什麼事都沒有的樣子。

他伸手解了百里屠蘇領口的釦子,手指有點發抖,還兀自鎮定著。百里屠甦的目光就在眼前,方蘭生很想讓他別看了,可還是開不了口。

「你這衣服怎麼這麼難解……」方蘭生嘟囔道,他解了百里屠甦的腰帶,怎麼也尋不到中間的釦子在哪,百里屠蘇握著他的手,輕輕停在腰側。  

方蘭生摸了摸,嘿嘿一笑:「在這。」  

百里屠蘇和方蘭生不一樣,方少爺自從回了琴川,功夫雖還沒有徹底撂下,卻也再沒有動過。筋骨一天比一天僵硬,練出的那點肌肉也快看不見了,而百里屠蘇呢,天墉城的訓課一點不比往日輕鬆,反而更加辛苦,方蘭生解開他的外衫,目光忽然落在他帶著傷口的肩膀和胸膛上——以往在夜裡他從沒有註意過這些,而在白天,木頭臉也更不會讓他看到。

「你這怎麼弄的?」方蘭生問,他伸手要去摸那傷口,百里屠蘇忽然伸手抱住他的腰,按著他坐在自己腿上。  

「別管那些。」他說著,低頭要去吻方蘭生的嘴唇。

方蘭生皺著眉頭一閃:「你這傷怎麼這麼多,要是不管——」

百里屠蘇摟住他的腰:「執劍之人,怎麼會沒有傷。」   

還有幾個月不到,百里屠蘇就要成為天墉城的執劍長老了,方蘭生翻遍了書袋也沒有找到藥,他沒轍,坐在百里屠蘇腿上,他雙手合十,有一陣藍色的光芒從手心裡冒出來,像雨水一樣滲進百里屠蘇胸膛的傷口裡去。百里屠蘇抬頭瞧著他緊閉的眼睛,喉嚨咽來咽去,還是沒嚥下。

 新衣服就在身邊攤開著,百里屠蘇在祭壇上一直抱著他不吭聲,讓方蘭生只能親手幫他換衣服,可這衣服換了一半,八成是換不下去了。百里屠蘇抱著方蘭生坐在床上,抬頭堵著那人的唇,手指沿著衣縫鑽入那人體內。

「木頭臉,衣服還沒換完……唔……」方蘭生被吻得上氣不接下氣,只能雙手抱著那人脖子任人折騰。

百里屠蘇自已動手穿上了新衣服,那已經是好幾個時辰後的事了。他站在屋簷下,看著屋裡的方蘭生軟著腿從床邊站起來。

臭木頭… …」方蘭生有點生氣道,阿翔停在百里屠蘇肩膀上,顯然是聽到了這句話,他仰著脖子叫了一聲,飛進屋裡上去就給方蘭生的腦袋一記猛拍。 

百里屠蘇走進屋裡,伸手扶住方蘭生。

「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他低聲問。

方蘭生站不穩,乾脆把臉埋他身上,雙手摟著他的腰。

「嗯……今天不是……清明嗎……」

「你們家鄉雖然沒有清明的風俗,但我也不知道你去哪兒了,只能碰運氣。」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低頭看著自己身上的衣服,問方蘭生「好看嗎?」

方蘭生腦子裡想木頭臉穿什麼都好看,可他還是閉了嘴,這種話打死他都不會說。  

「還、還行吧。」他悶聲道。

下次來我家,穿這身來給三姐看看吧。」

方蘭生走在出烏蒙靈谷的路上,他要走了。百里屠蘇走在他身邊,手牽著他的手,緊緊握著。

好。」他答道,不知是對方蘭生的承諾,還是對他三姐的承諾。這一年的百里屠蘇,自八歲以來,第一次在一年的開始,有了一件別人為他特意做的新衣服。  

 

夏至

 

方蘭生正式成為方家主人是在那年的六月,他抱著阿沁,笑著吿訴他方家遲早是阿沁的,阿沁可要好好讀書,接好這份家產

三姐呵斥他什麼都不懂就胡說八道:「蘭生你年紀也不小了,就沒個心儀的姑娘家,要是有快跟姐姐我說,上門提親要緊。阿沁都這麼大了,你這婚事還沒影。」   

這幾年她時常提起方蘭生的婚事,方蘭生每每都當聽不懂,要麼就用「家業為重」搪塞回去。三姐有時候生氣了,就會用二姐來壓他,方家一顆獨苗,可還有香火要傳,阿沁再怎麼樣可也不姓方。

方蘭生也很無奈。他只能躲,有時候被三姐斥責得說不出話,只有三姐夫替他說一句,才能讓他尋到空子逃了。  

比起方蘭生這邊,百里屠蘇那邊就清閒得多。他掛著天墉城執劍長老的名頭。自然是沒人找他麻煩。這會兒他帶著兩個跟班坐在琴川客棧一樓的大廳裡,沉默著喝茶。掌櫃的在和幾個食客笑著講方家公子被逼著去江都提親的八卦。  

「別提方家少爺了,不對,應該是方老爺。自從前幾年和孫家的婚事黃了,琴川哪家都不敢把姑娘嫁他,有錢有什麼用啊,攤上那鬼怪之事,誰受得了。」

就是啊,而且聽街坊鄰居說,那方蘭生從來不和姑娘家來往,就整天和一個黑衣服男的走得近,大夥兒都說,他不會是……有什麼隱疾吧?」

「玄慧,玄慧……」

坐在百里屠蘇左手邊的少年穿著一身紫色的衣衫,一看就是崑崙山天墉門人,而此時,他正在愉偷喊著坐在對面那個同樣穿著紫色衣服的少年,並不住用目光示意那叫玄慧的人看向百里屠蘇。

玄慧顯然什麼都還不知道,他看上去不像個聰明的孩子:「怎麼了?玄林?」

「師父生氣呢。」玄林用手擋著嘴巴,小聲道。

說起這玄慧玄林,本是天墉城新晉收入門下的弟子,只是別的弟子都被其他長老挑走了,單剩了他們兩個無處可去。站在天墉城外怪可憐的。陵越有點發愁,讓他倆去求執劍長老,就只有執劍長老沒收過徒弟,兩個小孩手足無措,只能並排跑著去找執劍長老的住處,結果剛見到百里屠蘇,就被他冷著一張臉的氣場給嚇住了。  

事實證明執劍長老還是很好心的,就是人嚴肅了點。站在劍塔前,百里屠蘇糾正著兩個人揮劍的動作,玄林是很聰明的,很多事情一點就通。可玄慧不是——他似乎和劍這種兵器犯沖,怎麼都握不穩劍。

天墉城本就有習劍之風,門中人更是劍不離身,像玄慧這般是決計不適合再待下去。百里屠蘇教了他一次兩次,大概是玄慧自己也覺出自己不適合習劍,他本就不愛講話,這下更是連門都不願出了。

別的弟子都妒忌得要命,誰不想拜入執劍長老門下,見識一下那傳聞中「仗劍出白雪」的英姿,玄慧這小子天掉下來的福氣都不知珍惜,這麼混著過日子,當初掌門就不該讓他上崑崙山。 

玄林也很生氣,他不懂玄慧是乾什麼,學不會可以再學,執劍長老又不是不教。為此他幾次三番去找玄慧,可那小子就是閉門不出。百里屠蘇那邊呢,一次兩次沒見到玄慧,次數多了問起來,玄林只能支支吾吾道,玄慧不敢見您,他說他……不想學劍了。

百里屠蘇聽陵越的勸,去找了一次玄慧,玄慧膽怯地開了門,跪在地上對百里屠蘇說不敢辜負師父的教育之恩,可是玄慧學不會劍,留在崑崙山只會給師父丟人。  

不想學劍的玄慧和聰明的玄林,莫名其妙地被百里屠蘇帶到了琴川,自從上崑崙山以來,這是他倆頭一次下山。玄慧不懂師父是什麼意思,他也不敢問,就耷拉著腦袋坐著。  

玄林在一邊瞧著師父手心緊緊攥著的茶杯,耳邊聽著那掌櫃和幾個食客調笑什麼方家老爺的事,忍不住出聲問:「師父,您怎麼啦?」

百里屠蘇手中茶杯一擲,登時從座位上站起來,他拿起桌上的劍:「跟我來。」

方蘭生坐在家中看書,顯然不知外面閒言閒語傳成了什麼樣子。他看見一個黑影迎門進來,身後跟著倆小青年。

木頭臉?」他一驚,木頭臉怎麼這時候來了。手裡的書一撂,他從座位上站起來,目光卻繞過百里屠蘇,看向他身後的兩個人。  

「這是……?」方蘭生不明所以地問。

百里屠蘇看向身後的人,有些猶豫。

喊方老爺。」他對那兩人說。  

玄林有些驚訝,他心中立刻明白了剛才師父生氣的原因:「方老爺好!」他立刻對方蘭生鞠了一躬。  

旁邊的玄慧看他的架勢,也跟著彎了彎腰:「方老爺……」   

方蘭生有些受寵若驚,他看著兩人身上的衣服,心里便猜出幾分:「木頭臉,這是……」

「徒弟。」百里屠蘇道。

方蘭生坐在屋裡,手被百里屠蘇握著,聽他說起那叫玄慧的孩子的事。

百里屠蘇本就訥於言,對令他手足無措之事更是無從下手。他能看出玄慧很尊敬他,他很想告訴玄慧,劍並不是修道的唯一方法,沒有劍他一樣可以做到很多事。  

方蘭生聽著他的話,摸摸自個兒腦袋:「你想說就去和他說啊。」

百里屠蘇偏頭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像在說「我要能說,還來找你嗎」

玄林坐在方家富麗堂皇的前廳裡,喝著茶,興奮地到處看,他從沒想過執劍長老會有這麼有錢的朋友。玄慧則剛剛被下人叫了出去,不知道要做什麼。

不一會兒百里屠蘇也走了進來,他們一師一徒,坐在方家大眼瞪小眼。

師父,要走了嗎?」玄林問。

百里屠蘇搖搖頭。「等玄慧。」他說。  

他們等了很久,從上午一直等到了近傍晚,快要吃晚飯時玄慧興沖沖地從門外跑進來,他似乎開心極了,激動得眼睛都是亮的。  

「玄林玄林,你看……」他還是少年心性,不顧坐在一旁的百里屠蘇,拉著玄林就往外跑。

怎麼了啊玄慧。」玄林被他拉出了門,轉眼一看,原來是方家花園的竹林裡幾棵竹子倒了。

 「這竹子……」

「你劈斷的?」

「嗯。]  

「怎麼劈,你沒帶劍……用手嗎?」

方老爺教我,用掌風……」

用風??」

嗯……」

「哇,你好厲害啊玄慧!」

「真的嗎……不是,是方老爺厲害,不是我。」

「方老爺厲害,你也厲害!」   

……

   

小暑

  

方蘭生熱得渾身都是汗,他坐在天墉城下播仙鎮的客棧裡,背上背了個包裹,等得直著急。  

百里屠蘇從崑崙山上下來,身後一樣跟著兩個跟屁蟲,怎麼甩也甩不掉。玄慧已經長得很高了,距離他第一次見方蘭生已經過了三年多,一見方蘭生,他發白的一張臉上登時露出羞澀的笑容。  

 

小師父,」他喚道。

 

方蘭生聽見了,回過頭,見是玄慧,他也笑了:「我等了半天了,你們怎麼這麼久。」   

「執劍長老說,要讓我們換上方姨做的新衣服再下山。」玄林在一旁接話道。

怎麼不在琴川等我。」玄林和玄慧那邊對著方蘭生帶來的琴川點心大快朵頤,這邊百里屠蘇站在客棧外的樹下,對方蘭生說。  

方蘭生撓撓頭:「在家裡等也是等,就先來找你們唄。」

兩人好幾天沒見了,在客棧門口杵著誰也不說話,在那黏糊。玄林從方蘭生包袱裡翻了好多好吃的推給玄慧,回頭想叫百里屠蘇也來,卻看到執劍長老正和方老爺說悄悄話呢。

他想了想,還是別叫了。執劍長老只有在方老爺在的時候才會高興—點,難得高興就讓他高興去吧。

玄林是個心很寬的人,有時候百里屠蘇不搭理他和玄慧,玄慧在那光擔心自己是不是說錯了才惹師父不高興,玄林就會安慰他:「師父就那樣,別管他。」

從紫胤真人到百里屠蘇,天墉城的執劍長老一向是門派內最神秘的人,百里屠蘇曾在天墉城招選門徒時露過一面,只那一面就吸引了無數女弟子的目光,而一手傳聞中的空明幻虛劍更是令諸多男弟子心馳神往。在這樣巨大的壓力下,玄慧每分每秒都覺得不會用劍的自己不配當執劍長老的徒弟。  

而玄林的心態則好得要命——收都收了,執劍長老還能不教嗎。他心裡清楚,執劍長老雖話不多,人卻很善良,若非善良,當初也不會收他和玄慧兩個沒人要的孤兒進門。玄慧的擔心完全是多餘的,執劍長老既然收了他們就不會不管他們,而他們也只要做好自己本分,不給長老丟人就行了。

不過即使如此,玄林還是很好奇,這個方老爺是個什麼樣的人,執劍長老在天墉城向來不苟言笑,即使對與他關係最好的掌門也是尊敬大過親密,唯獨對這個方老爺……   

玄林想不通,聽門中人說,執劍長老年輕時曾發生過一些隱秘之事,中途還曾被前任執劍長老逐出師門,只是不知為何又回來了,這其中,一定發生過不少他們想像不到的事吧。 

「玄慧最近怎麼樣了,我看他怎麼還是不太高興,又被人欺負了?」方蘭生坐在播仙鎮的客棧房間裡,對面前的百里屠蘇說。  

他打算休息一晚,再和他們三個回琴川。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只是生性怯弱,不善言辭,並非不開心。」   

方蘭生撓撓頭,他脫了衣服坐在床邊,二十多歲的男人了,身高也沒見什麼變化,還和剛認識木頭臉那會兒一樣。反倒是木頭臉整個人壯實了不少。  

「木頭臉你……高興嗎?」

為何高興。」百里屠蘇不懂,他放下手裡的茶杯,坐在方蘭生身邊。

方蘭生點點頭:「你說他們是孤兒,那你對他們來說,不就像親爹—樣。」

「他們一定對你很好,很喜歡你。」

他的語氣帶著幾分感嘆,百里屠蘇回過頭看著他,看著他那雙眼睛裡,全是自己的影子。

玄慧也很喜歡你。」百里屠蘇如實道。

方蘭生摸摸頭:「我知道啊,我也喜歡他。」他笑道。

百里屠蘇覺得自己一生都沒什麼追求,曾經有過的、沒有的、實現了的,或者再也無法實現的,那都過去了。現在的百里屠蘇只希望剩下的日子能過得平靜些,無論是天墉城,還是方蘭生,還是其他所有的事,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才好。

「我己經沒什麼可教他的了。」方蘭生攤開手,皺著眉頭對百里屠蘇說,「你不能總是指望我。」

這三年裡,方蘭生幾乎每五天就要見百里屠甦的徒弟一次,是把老底都給他們了。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覆住方蘭生的手,在自己手心裡握住:「既是如此,以後就不教了。」

當晚,百里屠蘇把玄慧玄林叫到客棧樓下。「你小師父沒什麼可教你了,你和玄林回崑崙山吧。」

玄慧一愣,那臉色接著就變了:「啊?」  

「那……那我以後……」

百里屠蘇像是猜到了他在想什麼,低聲說:「我教。」   

玄慧這下更不明白了:「執劍長老你不是……只會用劍……」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低頭喝著茶,似乎不想繼續講這件事。

「那師父你呢,你不跟我們回崑崙山?」玄林在一旁問。  

百里屠蘇咳了一聲,把茶杯放下,他拿起劍,靜靜看著那倆寶貝徒弟:「專心習劍,別問太多。」

 

白露  

 

秋意濃濃時,方蘭生一日晨起,揉了揉鼻子,打了個噴嚏。

方老爺病了,病得並不嚴重,卻是一直沒怎麼好。大夫也看了,藥也喝了,可總是這麼拖著。人問起來方蘭生是怎麼病的,也沒人能說清楚。  

不像是感染風寒。也不是什麼癆病,方蘭生在家裡躺了幾天,吃了不少藥,可臉色仍是蠟黃,總不見好。直到有一天,方家來了個當地寂寂無名的大夫,一看方蘭生掌心發黑的樣子,驚駭地後退一步,差點沒摔倒在地。 

「瘟疫回來了!回來殺人了!」 

琴川很多鄉親這樣口口相傳著。  

方家廚師將那前幾日闖入院子的瘋狗宰了,如果所料不錯,這瘟疫便又是這瘋狗帶進來的。只是方家老爺看它可憐,賞他飯食,卻沒想到遭此一劫。  

誰也不知當年的歐陽少恭到底在何處餵養了這些瘟狗,又為何能一直活到現在,還能闖入琴川。許多人家紛紛捲了鋪蓋出城逃命,那些逃不出去的也對方家人退避三舍,是—步也不敢近前。

大夫不敢來送藥,所幸府裡還有存糧,人還能活著。方家三姐手足無措,她看著躺在床上的弟弟虛弱的樣子,心疼得眼淚直往下掉。  

方蘭生瞅著她,似乎有點內疚,他張了張嘴:「三姐……」 

那雙眼睛沒什麼神采,方家三姐就在他跟前,低頭看著他:「怎麼了怎麼了?難受嗎。想吃什麼,和姐姐說!」 

方蘭生搖搖頭:「三姐你出去……我別……傳染你……」   

方蘭生本是個身體很健康的人,笑模笑樣的,每天都很開心,到生了病也不愁眉苦臉——雖然連他自己都沒有想到,他得的並不是普通的病,而是感染了要了二姐命的那場瘟疫。  

瘟疫,說大則大,說小則小,感染是很正常的事情,可以接近病人,但至少懂得如何防護。琴川人是不懂的,沒有一個人懂,所有接近方蘭生的人都面臨著被他傳染的危險。

那是喪命的大事,除了方家三姐,沒有人能坦然面對。而方蘭生也不想讓他們面對。  

「蘭生,百里少俠寄信來了,要看嗎?」   

從門外傳來三姐的喊聲,方蘭生在床上翻了個身,扶著床頭起來:「要看。」他努力說。 

三姐將信從門縫裡遞進來,一張薄薄的信封安靜躺在地上,方蘭生扶著床頭下了床,走到跟前拾起來。  

他頭髮有點亂,都披在肩膀上——他己經近半個月沒有出過這間屋子了,衣衫凌亂地掛在身上,樣子窩囊極了。

方蘭生把信撕開一看,那信就一句:怎麼不回信。方蘭生撓撓頭,他想了半天才想起來,那日收到木頭臉的信,他正打算回呢,第二天早上就病了……

可是現在回,回什麼呢……「方蘭生愁眉苦臉地撓著後腦勺,」

「總不能說我生病了啊……」

他這邊愁得直咳嗽,那邊房門忽然被人從外面推開了,久違的陽光從屋外照進來,猛地掃在方蘭生臉上。

他傻眼一樣看著那門外的人。

「木……」 

他話沒出口,那人快步上前。低頭俯下身,一把撈起方蘭生的腰,抱著他就上了床。  

「你——」方蘭生瞪著眼睛瞧著那人,

「你怎麼來了,你不是閉關嗎!」

閉關中的執劍長老百里屠蘇一臉不悅地盯著方蘭生的臉,他發現方蘭生瘦了,整個人都輕了不少,長髮披在脖子上,連額發都長得擋住了眼睛,白色裡衣裹著身體,皮膚上有莫名其妙的青紫痕跡。 

方蘭生的聲音有點沙啞,說話也瓮聲瓮氣的,臉色蠟黃,掌心發黑,方家三姐已經提前告知了百里屠蘇,這一切都是因為琴川那場瘟疫。

「怎麼不告訴我。」百里屠蘇低聲問他,現在己經是深秋了,方蘭生穿得少,百里屠蘇伸手用被子裹住他,卻見他雙手摟著自己脖子,怎麼也不肯撒手。

百里屠蘇進來之前,方家三姐曾擔心地對他說,蘭生一定會趕你走的,他誰都不讓接近,我們也沒有辦法。

而此時,方蘭生卻緊緊抱著百里屠甦的脖子,整個人都貼在他身上。  

百里屠蘇遲疑地伸出手,他的手隔著棉被摟著方蘭生的身體:「你不趕我走嗎。」他低聲問。

方蘭生的下巴磕在百里屠蘇肩頭的鎧甲上,悶聲問他,那聲音聽起來還頗可憐:「你要走嗎。」   

百里屠蘇搖搖頭:「等你病好我再走。」 

方蘭生這幾日病得不輕,有時候昏昏沉沉間,他會想自己如果死了,誰會為他傷心些。三姐會傷心,好在有三姐夫:四姐會傷心,好在有四姐夫:爹會傷心,他還有娘……還有很多很多人,他 ​​們都會為方蘭生的死傷心,可他們總能在別人的安慰下好起來。  

可木頭臉呢。 

方蘭生想起那個坐在烏蒙靈谷,在睡夢中緊拉著他的手不放的木頭臉。  

他一定會為他傷心,可是誰去安慰他。沒有親人,朋友也很少,只有師兄師妹,兩個徒弟還在身邊。  

以前方蘭生總希望能讓方家給木頭臉一點家的感覺,可惜木頭臉總是呆不長,每次都是一兩天就離開,讓方蘭生心裡也沒底,自己當初的承諾到底做到了幾分。  

可能要做不到了,方蘭生看著病中的自己,他想,世事無常,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會死,像二姐當初離開他那樣地離開這裡,離開木頭臉。  

方蘭生是個很善良的人,可再善良的人也有自私的時候。緊抱著百里屠蘇的脖子。在病中沉默著躺了半個月的方蘭生低聲喊著他的名字,喊木頭臉。 

百里屠蘇聽見他的聲音,才覺得心稍微安了一些。他摟著那人瘦削的腰,從隨身的行囊中取了藥——這是他從天墉城帶出來的,雖不知這瘟疫病灶何處,可總歸有些益處。 

溫熱的手掌推著那人後心,百里屠蘇將自身真氣緩慢度入方蘭生體內,方蘭生閉著眼睛坐在床上,像失去意志般地任他動作。  

「你不怕被傳染嗎,還和我睡一起……」方蘭生在那天睡覺時對身邊的人說。其實他根本不需要問這種問題,只是看到這時躺在身邊的人睡不著,一時興起就問了。

百里屠蘇轉過身,他肩上手臂上的鎧甲已經卸去了,衣衫也換成了方蘭生房裡的那件青衫。 

「怕。」百里屠蘇道。  

方蘭生皺起眉,剛要說你怕還來幹什麼,誰知百里屠蘇目光一垂,低頭便吻了他。  

那個吻很輕,卻很綿長,末了,百里屠蘇離開方蘭生微張的嘴巴,他看到方蘭生的鼻頭有點紅。  

「……你可以傳染我試一試。」他看著方蘭生的眼睛,低聲說,燭光反射在方蘭生的眼中,照得百里屠蘇在那一刻溫柔極了,也深情極了。  

方蘭生怔忡著瞪大了眼睛望著他。

「若當真傳染了我,也只好陪你。」百里屠蘇笑道,他握著方蘭生的手心,像照顧一個不能自理的孩子,即使再不愛說話的人也忍不住盯囑他,

「睡覺吧。」

方蘭生過了半個月孤單的病榻生活,換來百里屠蘇日日夜夜陪在身邊的十幾日,他並沒打算讓木頭臉照顧他,可百里屠蘇卻似乎一定要那麼做。他接手了方蘭生的一切衣食起居,以「瘟疫」之名隔絕了一切他人的關照。方蘭生每日早晨起來,就跟著百里屠蘇在窗戶邊上曬太陽,倆人湊在一起吃那簡陋的飯食,方蘭生還要單喝一碗苦澀的湯。到了夜裡,百里屠蘇用真氣驅除方蘭生體內淤瘴,方蘭生只能唸書給他聽,以答謝他的勞苦功高。

自兩人相識以來,他們從未過過這樣的日子——沒有其他人,只有他們兩個,每天平靜的相處,因為連送飯的也被趕出了這樓院,只能吃著簡陋的粗茶淡飯,卻能過上完全不被打擾的生活。

以往,要么是疲於趕路,要么是相聚太短,方蘭生總不明白自己和木頭臉之間到底算是什麼。到了今天,他才算隱約明白了幾分。

只是不知百里屠蘇是作何感想。  

這琴川瘟疫若是放到常人身上怕是早已發作得厲害,方蘭生靠著一顆丹丸吊著性命,病瘴竟生生被百里屠蘇每日度入的真氣拔除了去。兩人在方家偏院廝混了這大半個月,日子過得頗滋潤。有時候夜深了,兩個人站在走廊的欄杆邊上,望著天邊月色,也能聊起過去發生的一些事情。  

「那時候,為什麼要哭呢。」百里屠蘇說道。他穿著一身藍色的長衫,剪裁修身而得體,此時他手裡握著只杯子,方蘭生喝藥,他陪方蘭生喝茶。

方今生似乎被他提起了丟人的往事,低下頭一撇嘴,故作無所謂狀:「哭那不是……顯得心誠嗎!本少爺才不愛哭,擠了半天眼淚。」  

百里屠蘇點點頭:「就不怕慳臾不答應嗎。」

我哪管他答不答應啊,反正……當時也沒別的辦法了。」方蘭生攤開手道。 

百里屠蘇轉過頭看著方蘭生的臉,大病初癒,這張臉還相當蒼白,在月色中更是一點血色也沒有。  

「如果我當時死了,你怎麼辦?」百里屠蘇突然問。  

方蘭生愣了愣。

「啊?」

他無措地摸摸腦袋:「我……我沒想過。」 

百里屠蘇點點頭:「現在想。」   

方蘭生想了想,只能諾諾道:「我不知道……」   

若是那日木頭臉死了,以後會發生什麼,方蘭生是真的從未想過。

他也不敢想。

百里屠蘇沒有再問下去,他比方蘭生高出許多,伸手一摟便能輕易摟住他的肩膀。

你幹什麼……」方蘭生還沒來得及問,百里屠蘇用力一拉,就把他摟進自己懷裡。

我沒有死。”百里屠蘇忽然對方蘭生說。」

方蘭生在夜色中愣愣點了點頭。

……你也不會。」百裡屠蘇冷不丁又道,他的頭埋在方蘭生脖頸間,深吸了一口氣。

我們都不會死……只會,好好的活著。」

過了這個秋季,終於入冬。方蘭生以治病為由,辭別三姐,穿著厚重的棉衣坐上了馬車,方家的產業本就是三姐夫照看著,這下又只能託付給他。而天墉城執劍長老則走上前任執劍長老的老路,他要四處巡遊尋訪名劍,門中瑣事一概交由玄林和玄慧處理。  

百里屠蘇背著焚寂,帶著阿翔,孑然一身下了山。  

荒蕪的烏蒙靈谷終於又迎來了裊裊炊煙,當年從這裡離開的年輕人帶著心上人又回了來。在這之後的幾年時光,連著那人的全部,都被深深纂刻進百里屠甦的記憶裡,剖心刺骨一般。  

轉眼就是幾十年過去,對百里屠蘇來說可能只是彈指一瞬,對方蘭生卻就是一輩子那麼長。

「木頭臉怎麼總也不老,你是什麼妖怪變的吧。」方蘭生有時候會氣憤地這麼對他說,百里屠蘇只能握著他揮過來的拳頭按回去。

我餓了。」他笑著說,「做飯給我吃。」

方蘭生在一個冬天想要回去琴川看看,可一回去又被風言風語堵了回來。什麼鬼怪附身,身有隱疾,愛好男風……各種各樣的八卦都被堆在他腦袋上,讓他走在大街上都不安生。  

阿沁己經長大了,快要二十歲的大小伙子,長得比方蘭生還高。

方蘭生還挺高興的,握著他的手要給他零花錢,叮囑他要好好唸書,好好幫三姐夫做事,將來才能扛起方家。  

三姐在旁邊又訓斥他,可訓了—句就訓不下去了,看著一旁雙手抱胸不吭聲的百里屠蘇,三姐也不好說什麼。  

方家的香火是斷了,並不是方蘭生他沒有責任心,只是他也沒想到,自己這輩子會遇到—個木頭臉……

萬幸的是方太和尚並不介意,他坐在都林寺里和百里屠蘇對桌喝了杯茶,末了把等在外面的方蘭生叫過來。 

所謂種如是因,收如是果,依本心而為,便不必在意紅塵紛擾——俗世成見,本就是生前苦,待死後皆化作塵沙。

方太寬厚的手掌摸著自己兒子的頭——兒子都這麼大了,有他自己想要相守之人,他 ​​人又何必置喙。

「……我知道。」方蘭生對方太說,「……我不怕他們說,反正我也的確是為方家丟了人。只希望爹和三姐你們……能別怪我。」  

方太說方蘭生再如何,終是他方太合適的兒子。有的話父子之間不必說也是明白的。  

他並不能理解方蘭生和百里屠甦之間的感情,對方太來說,男子與男子之間無非是朋友、兄弟——大概自己的兒子與那百里少俠,是比兄弟還親。 

他講了一番人生的大道理,關於如何相處,如何相守,方蘭生是不信的——自己老爹年輕時那些破事情,整個琴川的人都知道,他要是懂如何相守,那就沒有人不懂了——可百里屠蘇卻聽得極認真,他垂著眼睛,像是把方太的話一字一句都聽進了心裡去。 

他們在琴川一直待到了過完年,三姐照例給他們做了新衣服。方蘭生腦袋上頂著阿翔和他們吿別,他要和木頭臉去青龍鎮了。

有句話說的對,人生太短,可是歲月卻很長,方蘭生坐在龍綃宮的客棧裡,解下腰間的珠佩給木頭臉看。

「你真的都能記起來?」他不敢相信地說,「……你那煞氣,可真是古怪。」 

百里屠甦的記性是很好的,他記得自己在這里關上門,然後把方蘭生推在了床上——   

「你你你又乾什麼……」被按在床上的方蘭生結巴地瞅著他。  

百里屠蘇深吸了口氣,他解著方蘭生的衣服:「……回憶一下。」

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回憶,對這兩個人來說也算是一種補償。方蘭生毫不諱言地告訴百里屠蘇,他並不後悔那些決定,和百里屠蘇走到這一步,他很知足,也很惜福。到方蘭生將死的時候,他自問是一點遺憾也沒有的——可能這輩子他活得很荒唐,年少時稀里糊塗和木頭臉攪和了一場,等年長了也不好好地做他的方老爺,卻跟著木頭臉跑了出來,做那書中所寫的,相守一生的故事。

而百里屠蘇也是。他本就是個至性之人,面對過太多生離死別,對很多事已經不再在意,獨獨對身邊人,他​傾盡全力地要去珍惜。  

日子過得久了,相守得長了,似乎就會忘記有些事是要有終點的。這一年的最後,窗外靜靜飄起了雪,方蘭生戴著百里屠蘇曾送給他的東西離開了他,白色項圈上的羽毛在他胸前飄飄蕩盪,百里屠蘇坐在床榻前愣愣握著他的手,直到玄慧大聲地叫百里屠甦的名字,他才恍然驚醒。  

大雪

方蘭生到死也不知道百里屠蘇長生的秘密,他只是奇怪,木頭臉總也不老,總也不老。

百里屠蘇這一生可能活得很久,卻終究入不了輪迴。天墉城的雪又下起來,百里屠蘇走在天墉城的山路上,靜靜看著雪落在自己腳下,即刻融成了水汽。

人都說執劍長老是成仙了,妙法長老前些年就去世了,掌門年事己高,只有執劍長老卻仍然是原先的樣子——相貌絲毫未變,人反而漸漸開朗了許多,不知是不是在山下一番尋劍的遊歷讓他心性大變。

連山上的女弟子們都說,執劍長老會笑了。

玄惠和玄林如今在天墉城己經是長老級別的人物,每日忙於瑣事,無暇顧及其他,方蘭生去世的事情曾讓玄慧好是傷心了一陣,雖然不敢對門中人提起向他人學藝的事情,可方蘭生對他來說就像百里屠蘇一樣的重要。

……或許還要更重要。  

日子這樣過著,又是十幾年過去,掌門也駕鶴西歸,故人越來越少,執劍長老在山上的日子也頗為清閒,清閒到他有日閒不住了,下山去了一趟琴川,回來時路過山下月牙村,正碰上劫匪屠村,這惹起百里屠蘇一番並不怎麼好的記憶。

可惜他去得晚了,村子裡沒剩了幾個活人,百里屠蘇在村里轉了轉,在—座橋邊的空屋門口看到屋裡床下躲著個小狗似的東西,正不停地發抖,而他身邊正躺著一個死去的女人——這小孩,看來已經成了孤兒。  

百里屠蘇靠近一步,那小孩當即哭了:「不要……不要殺我……媽媽……」  

百里屠蘇猶豫良久,沉聲道:「沒有人殺你。」

周圍很靜,一直到那小孩撅著屁股從床下面爬出來,他睜開一雙哭得發腫的眼睛,抬頭看著眼前這個穿著黑衣服的高大男人,似乎很害怕。

他吸了吸鼻子:「仙人……」   

阿翔從門外飛進來,停在百里屠甦的肩頭上,他仰著脖子叫了一聲,意思大約是村里己經沒有活著的人了。

那小男孩撲在死去的女人身上哭著喊媽媽,百里屠蘇嘆了口氣,走出門,他轉身想走,沒走兩步,他不知怎麼停下了。 

阿翔用尖嘴撓了撓自己的毛,百里屠蘇還沒挪動腳步,阿翔拍起翅膀一飛,忽地又鑽回那屋子裡。  

「……幹什麼打我,哪裡來的肥雞……!」 

從屋里傳來那個小孩帶著哭泣的煩惱聲。 

百里屠蘇垂著眼睛,半晌他走了回去。

 

冬至

 

執劍長老從山下領回來一個小孩,年紀這麼小的弟子,大概比當年的百里屠蘇還要小。  

不過百裡屠蘇是個甩手掌櫃,他帶著那小孩吃了頓熱乎飯,始終不言不語,那小孩便抬頭看著他,說仙人你怎麼不說話呀。 

百里屠蘇搖搖頭。

「……仙人好是好,怎麼像個木頭一樣。」那小孩偷偷嘀咕著,不慎就被百里屠蘇聽到了。 

他臉色有點變,八成是有點受不了,叫來了玄慧玄林,百里屠蘇大手一揮,就把那小孩丟給他倆了。 

「照顧好他。」百里屠蘇臨走時說。  

小孩沒有名字,玄慧要給他起名叫玄蘭,玄林死活不同意:「跟個女孩似的。就算你惦記小師父,也不是這個惦記法。」   

玄慧有點不高興,卻也沒有反駁玄林的話。改叫玄岑的那小孩吃著飯問:「玄慧師兄,誰是小師父啊?」   

玄慧道:「小師父是除了大師父之外的一個師父,不是天墉城人,已經去世很久了。」

玄岑睜著圓溜溜的大眼: 「小師父去世了,為什麼大師父還活著,我看大師父還很年輕……」 

玄林笑著收起碗,這小師弟話還挺多。

玄慧搖搖頭:「差距很大,執劍長老已經成仙了,小師父他只是個普通人。」

普通人也可以做師 ​​父嗎。」玄岑又問道。

玄慧笑道:「小師父不是一般的普通人。」 

「那不也還是普通人……」玄岑嘟囔道。  

玄岑還和玄慧說起師父不苟言笑的樣子,像個木頭。  

玄林笑著說,小師父也愛這麼說。 

「方老爺那時候總叫執劍長老木頭臉,執劍長老也不生氣。」

木頭臉……   

玄岑愣愣地聽著,眼睛—眨一眨的。

門中人都說,執劍長老意外收了個話很多的小徒弟,而執劍長老顯然是有點後悔,每天都躲著那小孩走,而漸漸的玄林似乎意識到了什麼,就讓玄岑不要圍著執劍長老轉了

「他老了,經不起你這麼鬧。」玄林對他說。  

玄岑搖搖頭:「我只是……想和師父打招呼。」   

「招呼也別打了。」玄林摸著他的腦袋說。  

玄林說的很對,雖然很多人都沒感覺到,但百里屠蘇真的老了。他在天墉城安然度過了最後幾個月,到末了,身邊也不過一把焚寂,阿翔垂著頭立在他床邊,幾個徒弟守著他,玄林聽著百里屠蘇低聲和他說話,說要守好天墉城,照看好玄慧和玄岑。玄慧在一邊低著頭不言語,玄岑卻意外地掉起了眼淚——他今年已經滿十三歲了,個頭卻還是長不高,小小的,到執劍長老去世了也沒有長高。

百里屠蘇最後看了玄岑一眼,他的眼神似乎在笑。摸著玄岑的頭,他低聲說,別哭,長不高也有長不高的好。  

 

立春

 

執劍長老去世時,許多天墉門人都來探視。玄岑跪在長老身邊,目光愣愣望著長老腰間垂著的那個珠佩。

雪白的珍珠,帶著些鏽跡的銅色梅花,被一根絲線串連著藍色的絲墜,系在執劍長老黑色的衣帶上。  

當晚,房間裡燈火通明。玄慧被人叫了出去,剩了玄岑自己跪在執劍長老身前。他眼睛還是紅的,揉了揉眼睛,玄岑低著頭,認真跪著。 

他無端有點困,已經是深夜時分,四周靜溢極了,連人的呼吸都能聽見聲音。  

…… 

玄岑困得睜不開眼睛,他又用力揉了揉眼,待再睜開,卻被面前的一切嚇了一跳。  

這是哪裡?

像是踩在雲上,到處都摸不到方向。周身飄蕩著迷霧,玄岑茫然四顧,他看到雲地四周豎起一個個巨大的圓盤,似乎是巨石雕成,每一個都樣貌相同,卻又似乎不同。  

他在那一個個圓盤間走過,一直走到那空地的盡頭,在盡頭的地方也立著一塊巨大的圓盤,小小的玄岑艱難地順著石階爬上去,一眼就看到那圓盤上刻著的字——從頂端一直豎下來,密密麻麻的小刻字,最下一行已經刻到了圓盤的一半位置。  

「方蘭生……」 

他看到自己的名字被刻在了上面,再上一行,則端端刻著「方蘭生」這個名字。

就在「生」字緊挨著的地方,不知還被誰用粗糙的比劃,刻上了「木頭臉」三個巨大的字。

玄岑怔了怔,他不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伸出手指,他輕輕摸著那三個字的比劃,這三個字刻得這麼大,頂別的字好幾個那麼大。

「木頭……臉……」

他喃喃念著。

白色的霧氣瀰漫在這空曠的地方,遮擋著玄岑的目光,遮擋著緊緊相連的名字,漸漸將整個圓盤都遮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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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