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章

 

一行人再度上路,沿著尹千殤所言的傷門之東,等紅玉她們走遠了,方蘭生握著手心,從地上拍拍屁股站起來,剛走兩步,餘光瞥到身側不遠處有個人影,他轉過頭,看到百里屠蘇居然正扶著劍站在那裡。
  

「你……」方蘭生意外地睜大眼睛,他還以為木頭臉已經和大家一起走遠了。
  

百里屠蘇的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後的手上。
  

「身體,可好些了?」他慢慢走過來,隨著他的走近,方蘭生逐漸抬起頭,只見對方輕聲說著話,雖然聲音很輕,方蘭生卻能清楚地聽見。
  

這聲音……沉靜如深潭之水,波瀾不驚,幾無漣漪……就像不久之前……也只有他們倆的時候……
  

方蘭生猛地閉上眼睛,他一點也不想聽見百里屠蘇的聲音,這讓他覺得心慌,覺得似乎有什麼東西脫離了控制,可心底卻又期待——儘管他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麼。
  

之前……從沒聽木頭臉喊過他的名字,雖然方蘭生剛才一直在責怪自己「這並不是什麼重要的東西,他方蘭生還不稀罕」,但是……
  

「沒事,本少爺還怕這點小傷,你顧好自己就行了。」方蘭生說,他低下頭急匆匆走開,百里屠蘇在原地望著他快步離開的身影,目光落在他背在身後的指縫間,那露出一個邊緣的銅梅花上。
  

方蘭生一萬遍告訴自己,那都是木頭臉,就算是擁有完全不同的神智和記憶,至少也都是木頭臉,不是別的什麼人。
  

只要知道那是木頭臉不就行了嗎。
  

……至於他會不會說話,能不能識人語……
  

方蘭生走神,一腳踩在一塊凸起的石頭上,差點摔倒。
  

「那……那都是木頭臉自己的事,和我有什麼關係……我`操什麼閒心……」
  

晴雪一個勁問方蘭生,蘇蘇剛才是不是傷了他哪裡,怎麼走路的姿勢看上去怪怪的。
 

方蘭生沒回頭,只伸手朝身後的她擺了擺,「只是崴了腳而已!」
  

晴雪擔憂地皺著眉頭,她停下腳步,正低頭苦思冥想,一個黑色的人影忽然從她身旁靜靜走過。
  

是蘇蘇……
  

風晴雪抬起頭,看見百里屠蘇就走在方蘭生斜後方的地方,兩人隔著遠遠一段距離,蘇蘇似乎意識到蘭生走不快,也刻意放慢了腳步跟著,低頭瞧著蘭生的後腦勺,蘇蘇看上去也很擔心,直到紅玉姐在前面忽然回頭,問猴兒累不累。
  

蘭生停下腳步,摸不著頭腦地撓撓腦袋,「啊?」
  

百里屠蘇登時也停下腳步,他目光閃爍地盯著方蘭生的臉色,立刻撇過頭看向另一側,正巧方蘭生轉頭看向他和身後,「有人累了嗎?」
  

沒人回答。
  

紅玉搖搖頭:「這猴兒……」
  

方蘭生硬撐著站在隊伍後面,額頭上滲出的都是冷汗。紅玉心知他根本趕不了更長的路,可問起來,他又裝傻死撐著。
  

不僅是方蘭生,這一條路簡直在折磨每一個人的精神。身在這奇詭空間中,一路上妖物層出不窮,雷電從不停歇,漂浮的腳下朽石,懾人的雷聲轟鳴,長到沒有盡頭的路,永遠都在提心吊膽……
  

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發生什麼,或許這裡根本不是人間,時間愈加難熬,幾乎看不到前方,紅玉轉過頭看向在一旁發呆的尹千觴,「尹公子,不知可有更確切的方向?我們這般朝東行走,也不知是否——」
  

「啊——」
  

幾人正說著話,忽聽從隊伍前方傳來尖叫聲。
  

方蘭生臉色微變,「是襄鈴!」他第一個說道,拔腿就要跑過去,卻被一隻手攔腰一擋。
  

「我去。」百里屠蘇看也不看他,將人往後一推,便提了劍衝過去。
  

襄鈴在長路前方的一處空地上,她走得快,一個人跪在地面上,雙手捂著耳朵。
  

「嗚……好多閃電……好多閃電……雷聲……」
  

她怕閃電,怕打雷,可此時此刻,他們站著的這塊浮石上方虛空中正有一巨大漩渦,像是空中一隻巨獸吞噬下週身的烏雲閃電,並將更多的閃電朝這個方向吸過來。
  

方蘭生站在她面前,低著頭看她:「別怕,襄鈴你聽!」他說著蹲下`身,似乎不知道該怎麼辦,想了想,就把一隻手放在耳朵邊上,「這裡只有閃電,沒有雷聲!」
  

襄鈴膽怯地抬頭,害怕地看著面前呆瓜汗津津的額頭和被汗水淋濕的額發,那眼睛裡都是真誠,還帶著幾分笑意,亮得似乎能將人心中的膽怯都趕跑一樣。
 

呆瓜……
  

襄鈴鬼使神差地放下了摀住耳朵的手,她呆愣愣地看著面前的方蘭生。
  

周圍真的沒有雷聲……
  

耷拉下去的嘴角抿起,過了一會兒終於笑起來。
  

方蘭生愣了愣,還蹲在地上,伸著脖子看她,「你不害怕了?你……笑什麼……」
  

襄鈴搖搖頭,「你怎麼出了這麼多汗呀。」
  

方蘭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有嗎?」
  

襄鈴點點頭,從地上站起來,拍了拍自己的裙角,「走幾步路呆瓜就累成這樣,真笨,屠蘇哥哥就很少出汗,襄鈴也不出。」
  

方蘭生愣在原地,他有點僵。
  

看到襄鈴終於笑了,還以為襄鈴能誇自己幾句呢……結果……
  

襄鈴雖然嘴上這麼說,可還是擔憂地皺起眉,「呆瓜是不是真的受傷了,又怕丟人,所以不承認。」
  

「這麼笨,還逞強。」
  

方蘭生也站起來,他一隻手理了理書袋的帶子,對襄鈴搖頭,「男子漢大丈夫,我才沒逞強。」

  

他看上去還很煩惱,「你們怎麼回事,晴雪也是,我都說了沒有受傷,怎麼還是問……」
  

他倆的對話一開始聲音還是很小的,可兩個孩子氣的傢伙,說著說著,語氣一沖,聲音就大了起來。
  

紅玉在一旁聽著,轉頭一看,百里屠蘇雖然背朝這邊站著,可一副聚精會神的樣子,顯然也在聽。
  

襄鈴一叉腰,伸手指著方蘭生,「還不是你那時候那麼可憐,被屠蘇哥哥打就打了,還不承認,大家擔心你……你還不高興……」
  

方蘭生的臉登時憋得通紅:「誰、誰說的……誰說他打我了……!要打也只有我打他的份兒!」
  

他說著一手攥成拳頭,抱拳揮了揮,像是在證明自己才是打人的那個,襄鈴搖搖頭,「呆瓜又說大話了。」
  

 

襄鈴說蘭生的嘴巴紅紅腫腫的,一看就是被人揍了幾拳,還不承認。
  

紅玉眼見猴兒低著頭羞憤欲死的模樣,連忙走到兩人之間,「行了,有事以後再說,我們還是先離開這裡要緊。」
  

方蘭生想,完蛋,怎麼解釋,難道要說嘴巴撞石頭上撞腫的……
  

百里屠蘇卻僵在不遠處,耳邊一直循環著襄鈴那句「都哭了」。
  

尹千觴問,難道我們真要鑽這處大漩渦,看上去略顯不可靠啊。
  

可也實在沒別的路可走。
  

紅玉想了想,取出呼呼果,一人分了一顆,「從這出去,前路未知,若是再度衝散,又是麻煩,可要想個法子。」
  

晴雪點點頭:「可是怎麼辦才能讓大家落在一起呢,這地方……我們也不瞭解,大家又走散了怎麼辦……」
  

方蘭生摸摸腦袋,也說:「是啊……我醒來時,身邊只有木頭臉……走了好遠才找到襄鈴……」
  

晴雪眨了眨眼。
  

「蘭生你……落在這的時候……和蘇蘇在一起嗎?」
  

方蘭生點點頭:「這怎麼了……你們不也是?」
  

他們相遇的時候,晴雪和紅玉她們不是都在一起啊。
  

紅玉搖頭:「我們是後來又各自尋到的,之前落入此地,均是獨自一人。」
  

獨自……一人……
  

可他和木頭臉卻……
  

方蘭生慢慢轉頭看向身旁的木頭臉,可對方卻只冷著一張臉不吭聲。
  

或許是被方蘭生盯得久了,百里屠蘇堅持著目視前方,喉嚨動了動,他終於咳嗽了一聲。
  

「巧合。」他道。
  

紅玉顯然瞭然於胸,她淡淡道:「我們幾人對此也無對策,不知公子可有什麼辦法?」
  

百里屠蘇臉有點黑:「……我沒有辦法。」
  

紅玉淺笑:「這不是讓公子來猜個辦法嗎。」
  

「……畢竟,這樣拖下去也是麻煩。」
  

周圍人都看著百里屠蘇,晴雪理了理自己的頭髮,「蘇蘇能想出什麼主意嗎?」
  

百里屠蘇沉默半晌,轉頭看向紅玉,對方是一副「請顧全大局」的表情看著他。
  

抬起頭直視前方,看也不看方蘭生。
  

「……若是執手並肩而行,或許能不被衝散。」他聲音還是很僵硬,帶著股破罐破摔的絕望感。
  

「執手?」
  

一行人都喃喃重複道。
  

方蘭生也皺起眉,「啊……?」
  

紅玉吃力地點點頭,回頭看百里屠蘇全然一副說出了話就鬆了口氣的樣子。紅玉應該明白,要讓百里公子坦白一件事的確是有些困難,更何況這件事與猴兒有關……
  

不過……他或許是多慮了,在場估計也不會有幾個人能想到八成是百里公子護著猴兒來到這裡的,而紅玉自己,則是從一開始就料到了。
 

 看猴兒那個呆樣子,若是他早知道兩人落在一起是為什麼的話,他定會嘴硬得一字不提。
  

事實是他大咧咧地說了出來,而百里公子卻諱莫如深。若這再看不出什麼內情,紅玉也真是白在人間這麼多年。
  

眾人站成一圈,慢慢朝那漩渦的方向走,方蘭生本來站在百里屠蘇和襄鈴中間的,襄鈴低著頭,嘰嘰咕咕讓他站到別的地方去,方蘭生點點頭答應,只是沒想他一個踉蹌踏出去,還沒走遠又被一隻手拽了回來,還沒等看清那人是誰,巨大漩渦就將他們全部吸了進去……
  

方蘭生睜開眼時,一隻螃蟹正高舉著長戟站在他面前凶狠地怒視他。
  

「啊……」他嚇得往後一退,連忙拍拍屁股站起來,回頭一看,其他人居然都在。
  

木頭臉那法子……居然還真的有用……
  

他又回過頭看著面前的螃蟹,對方還在堅持不懈地怒視他。
  

「你……你是什麼怪物,瞪我幹什麼!」方蘭生道。
  

螃蟹怒目圓睜:「誰是怪物!?你才是怪物?!穿得怪裡怪氣!」
  

方蘭生嘁了一聲,居高臨下地輕聲道:「……你才怪裡怪氣……」
  

他和螃蟹在那邊鬥起了嘴,紅玉在這邊已經和剛剛來到的龍女大人攀談開了。怪不得能遇到蝦兵蟹將,他們原是落到了海底,一個叫做龍綃宮的地方。

龍女大人名綺羅,是這龍綃宮的主人。百里屠蘇一行人隨她進了龍綃宮,方纔所遇怪事種種他們都講與綺羅聽了,綺羅只比他們略懂一二,倒也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那充滿雷聲的地方的確是一處空間罅隙,名為「雷雲之海」,位於東海海底,其間出現幻境中人,若所記不錯,應是蓬萊國巽芳公主同她的夫婿了,而那處幻境,便是因天災覆滅,沉入雷雲之海的蓬萊國了。
  

方蘭生聽了這話,才知道那幻境中人的確是存在過的。
  

「天災啊……」他喃喃自語,又忙低下頭,「阿彌陀佛!善哉、善哉!」
  

綺羅問他們,之後有什麼打算,從雷雲之海落入龍綃宮純屬偶然,要想出去倒也不是沒有辦法。
  

「可惜淪波舟毀了,還怎麼讓百里小哥去祖州……」向老闆叼著煙斗道,「我說龍女大人,能不能借艘船給我們啊!你們海裡……有船不?」
  

綺羅笑道:「龍綃宮不但有船,還正是所謂的「淪波舟」。」
  

向天笑驚訝得不得了,聽龍女大人細講之下,才知道淪波舟的製造技藝本是由海中傳至陸地的,而宮中就有一造好的淪波舟,只是久未遠航,須得著人去擺弄一番,兩日內也未見得好,眾人正能趁此機會多多歇息。
  

向老闆是不想歇息的,他只想去看船,兄弟倆得了龍女大人的許可,雖然時間不早了,他們還是一出宮殿就喜滋滋地去學造船去了。襄鈴和晴雪她們則在宮門外看傻了眼,海底漂亮,到處都是稀罕東西,什麼都好看,襄鈴開心地問紅玉姐姐要不要一起去市集,紅玉應了,轉身一拍蹲在地上發呆的猴兒腦袋。
  

「啊?」方蘭生本來正認真地看地上一個小蚌殼吐泡泡,這會兒被打了頭才站起來。
  

「猴兒,快去尋客棧休息。」紅玉丟下一句話,就被晴雪她們拉走了。
  

尹千觴直呼要去找地方喝酒,方蘭生從地上站起來,往四周看看,就只剩木頭臉和自己倆人了。
  

木頭臉背對著他,似乎不打算和他說話。
  

方蘭生也不和他說話,自己背著書袋從樓梯上走下去,有點摸不清方向,他問了問站在樓梯下面的一條大蛇,對方告訴它客棧在東邊。
  

「多謝。」方蘭生抱拳對他說。
  

那條大蛇搖搖頭,「別客氣,兄弟,順便提醒你一下,你背後那個人有點危險,他一直瞪著你看。」
  

方蘭生眨眨眼,立刻回頭,居然看到是木頭臉站在他身後。
  

「你……你幹什麼!」
  

百里屠蘇皺起眉,一雙黑色的眼睛深若潭底,他從進了龍綃宮開始就一直不怎麼講話,因為他話少,方蘭生也沒注意到有什麼區別,現在卻怎麼看怎麼不對。
  

「我……我去客棧……你別跟著我……!」
  

方蘭生丟下一句話,便這麼落荒而逃了。

百里屠蘇在經歷一場磨難,雷雲之海一行於他人來講是連著兩日不眠不休的長途跋涉,於百里屠蘇卻又是另一番苦痛折磨,仿若一個人的魂靈一到時限就會被另一個強行壓過,身體更已是筋疲力盡,毫無抵抗之能。
  

紅著一雙眼睛靜看那藍色的小身影飛身鑽進客棧的大門,像是嗅到獵物氣味的獅子,思想還沒動起來,百里屠蘇的腳步卻先行邁了過去。
  

走進客棧大門,華麗的一切並沒有吸引他的任何注意,目光掃視一圈,最後停在那樓梯上面一閃而過的藍色衣角上。
 

 「這位客官……」客棧老闆是位女性,見門外新來了位客人,正想招呼,沒想到那人直盯著剛剛上樓那位小哥,黑著臉快步就踏上了樓梯。
  

大概是……相熟之人?
  

方蘭生氣喘吁吁地跑進房間,反身把門關上。
  

木頭臉怎麼回事……越看越不對,人在海裡,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麼時辰……
  

他大歎一口氣,伸手解下`身上書袋,正想隨手放在一旁桌子上,等抬頭一看房間他才傻了眼。
  

這……
  

粉紅色的石質地板,兩旁是大紅色圓椅長塌,中央一個巨大貝殼,其內鋪置著一張奇怪的圓形大床。
  

床兩旁都是空閣坐塌,空閣朝門懸著紅色珠簾,床頭掛著華麗的金色帳幔長及拖地,將那圓床包圍其中。床榻邊點綴幾枚蚌殼,殼中有珍珠兩三顆,成色好極了。
  

不大一間屋子,每方每寸都極盡豪奢,偏偏顏色又都選成紅色,地面是紅色,珠簾是紅色,被面是紅色,枕頭是紅色……這也紅,那也紅,看上去……就和二姐成親時的新房一樣……
  

方蘭生看得有點眼花,他手裡的書袋沒抓緊,驀地落在腳邊地板上,方蘭生慢慢走到那床跟前去,彎下腰瞪著眼睛看那床榻邊蚌殼裡的大珍珠,他伸手拿起一顆,想到眼前看個仔細。
  

百里屠蘇推開門進來時,看到的就是方蘭生毫不設防地將後背朝向他的樣子,縛起的頭髮下露出一截白脖子,那身體包裹得嚴實極了,少年書生的衣衫,樣式簡單,怎麼看都笨拙又無趣,可煞氣中的百里屠蘇就是本能地知道那裡面其實藏著什麼。
  

他第一次沒有馬上上前,只因這房間的色調有點晃眼,後退一步撞在門上,門自然而然地關了,站在床邊的方蘭生聽見門動的聲音,幾乎是立刻回頭,當看到那一身煞氣的百里屠蘇就站在門口,他膝蓋一軟,登時就坐在那張床上。
  

你……」方蘭生指著他道,他本以為自己跑得夠快,他應該找不著的……!

  

額發下垂,遮著眼睛,週身環繞烏煞之氣,百里屠蘇慢慢朝方蘭生的方向走過去,邊走邊將手放在自己腰際,一隻手拉開玄衫的一角,另一隻手撐著床,百里屠蘇單膝跪在床上,抬頭看著方蘭生狼狽地後退向床頭躲去,沒躲兩步就被人按著肩膀一把反壓在床上。
  

晴雪和襄鈴她們找到客棧的時候已是很晚,一問客棧老闆才知只有一個年輕書生入住。
  

「咦,那蘇蘇和尹大哥他們呢?」晴雪問。
  

襄鈴皺起眉,還沒說話,那女老闆接著想起什麼,「倒是有名身穿黑衣的年輕男子追著那書生上了樓,不知……他是不是你們的同伴?」
  

紅玉趕在另外兩人發話前將她們趕去了各自屋裡,站在走廊上,她對著牆壁上不住冒著香氣的壁籠靜靜站著,像在想什麼人,過了片刻,有人從樓下上來,儼然是喝得醉醺醺的尹千觴,兩人相視一笑致意,還沒說話,尹千觴忽然身形一歪,隨便撞開身邊一扇房門就闖了進去,結果一不小心被門檻絆倒,酒壺摔在地上灑了一地。
  

從樓下有店小二上來,和紅玉一起將人扶起來。
  

「這是這位公子的房間嗎?」那店小二揮舞著長鬚問,它是一隻大蝦。
  

紅玉搖搖頭,匆匆掩了門,她額上流了滴汗,抬袖一拭,又指著隔壁房間,「勞駕將他抬去那裡。」

 

門外不時傳來人聲,方蘭生嚇得連喘氣都不敢,他額頭上都是汗,眼睛半睜著,用嘴巴在極閉塞的空間裡喘氣……
  

他剛在床上被木頭臉折騰了一次——木頭臉不知道怎麼回事忽然看見他握在左手心裡的珍珠。那珍珠白潤美好,沾著方蘭生手心汗水,襯得他手心膚色也一樣的白。方蘭生當時正脫力,身體不著一物,額頭頂著被褥一口口喘氣,麻木的手垂在頭側,手指一鬆,那珍珠就滾落了出來,百里屠蘇伏在他後背上,靜靜地看著,靜靜地拾起來,玉珠在手心裡滾來滾去,百里屠蘇盯著那東西,本能似地又低頭看向被逼著趴在床上的獵物頭上。
  

「……蘭生……」他沙啞著聲音道,方蘭生聽在耳朵裡,受不了似地猛地閉上眼睛,他用胳膊捂著眼,被木頭臉捅進去的那處卻因為對方的聲音不受控制地收緊,百里屠蘇低喘一聲,猛地抽出,方蘭生以為這就結束了呢,還沒等回過頭,一根手指忽然順著下面插了進去,方蘭生悶哼一聲,咬著牙剛要忍耐,忽然一個不知什麼小東西,順著手指插入的縫隙就被送進了他身體裡面去——
  

在百里屠蘇看來,他或許只是將一個好看的東西放到了另一個好看的東西裡面,還挺好玩的,面前這傢伙應該也和他的想法一樣。可方蘭生卻如遭雷擊,那異物被手指一送到深處,並不住朝更深的地方滾進去,方蘭生濕漉漉的眼睛裡都是慌張,他想躲,可是沒地方躲,手腳糾纏間猛地扯下那空閣上的帳幔,方蘭生被那帳幔拉扯著一個跟頭就從床上栽到一旁空閣裡去了。
  

他的額頭猛地砸在牆上,身體往後一跌,又被人按在身下竹簾上。
  

「木頭臉……木頭……木……頭……」方蘭生斷斷續續地喊他的名字,幾乎失了聲音,兩條胳膊被那帳幔纏得動彈不得,他被分開雙腿抵在牆邊,剛吞嚥下珠子的那處驀地被百里屠蘇滾燙的東西頂入。身下不斷撞擊,麻木的唇也被堵住,話音變成了喉嚨裡的悶響,方蘭生潮紅著一張臉,散開的頭髮粘連在脖頸間,緊皺的眉頭解不開,身體被木頭臉抽插的動作帶得一下下撞在牆上。
  

他不住地搖頭,異物隨著木頭臉下面用力的頂入而被不斷擠壓到身體更深處,這讓方蘭生害怕極了,他從沒見識過這種事,也根本不想見識。
  

可百里屠蘇卻不明白方蘭生怎麼了,他摟著對方的肩膀,冷硬的嘴唇微張。
  

「……蘭……生……蘭生……」
  

他邊喘著氣,邊在喊身下人的名字,聲音低沉,平日裡只會對方蘭生冷言相向,現在卻因為難控的煞氣而罕有地帶著股情欲。
 

聲音夾雜著低喘聲,耳邊還有肉`體相撞發出的聲音,這一切都如魔音貫耳,讓方蘭生措手不及。他呆呆地裹在那一團幔帳裡,被分開的雙腿盤在木頭臉腰間,他氣息不順,只勉強地喘著,身體隨著兩人的動作而一蕩一蕩,嘴唇被木頭臉吻住,目光都是茫然的,就這般交纏沒多久,外面的門忽然被撞開了——
  

「客官!」
 

「尹公子?」
  

……
 

 方蘭生被百里屠蘇按在牆角,他隔著那珠簾清楚地看到門口站著人,還有蝦。所幸他的身體都被木頭臉緊緊抱著,只有一個腦袋搭在木頭臉肩膀上朝外看。
  

壞了……怎麼辦……有人來……了——方蘭生慘白著一張臉,腦子裡遲鈍地轉著,可木頭臉的動作卻沒停下。方蘭生只好把頭也藏起來,他窩身在百里屠蘇與牆角間的縫隙裡,只下`身還被木頭臉鉗制著,早已洩過一次的小兄弟在木頭臉深而緩慢的抽送下,又漸漸硬起來……
  

一邊低低喘氣,一邊撐不住似地閉上眼睛……
  

方蘭生半夜又被折騰了起來,是木頭臉要給他清洗。發洩完的木頭臉看上去清醒多了,只是一雙血紅色的眼眸還是懾人至極,修長的手指在熱水中深入紅腫的那處,弄了許久終於將那珠子弄了出來,方蘭生彼時已經氣喘吁吁,他腿軟,被木頭臉從水裡抱出來放在床上,而那顆珍珠用水洗了洗,又原封不動地放回方蘭生的手心裡。
  

他在睡夢中握緊了那顆珠子,自己並沒有覺察到,身體縮在那喜慶的棉被裡,百里屠蘇第二日醒來,先是被這室內裝潢嚇了一跳,等一轉頭就看到方蘭生正面對自己躺在身邊,頭髮披在脖頸間,有些腫的眼睛閉著,被子下滑,微微露出一個肩頭,他一隻手垂在百里屠蘇面前,手心朝外打開,露出裡面一顆珠子樣的東西,百里屠蘇皺眉,就著躺著的姿勢低頭看了眼那手心,剛想看看那是什麼,結果身體一動,被驚動的方蘭生在睡夢裡朦朦朧朧地合住手心,藏寶貝似地轉身背對百里屠蘇徹底縮進了被子裡。
  

老闆娘會做生意,把蚌殼放在床頭就是為了想讓客人買點土特產。百里屠蘇下樓時,老闆娘問起他昨日睡在哪兒,他無可奈何,只好答在朋友房間湊合一晚,老闆娘搖搖頭,又向他誇耀起自家的珍珠質地上乘,百里屠蘇本來打算要出門了,聽了這話他微微一怔——方蘭生還在上面抱著那寶貝珠子睡覺呢,本以為是什麼別的,原來是人家店家的珍珠。
  

「那是……賣的?」百里屠蘇沉默片刻,問。
  

老闆娘道:「怎麼樣,客官也覺得不錯?」
  

百里屠蘇沒答話,他想著那傢伙在睡覺時握著那珠子寶貝至極的樣子,站在原地不言語。
  

老闆娘見狀,又道,「成色這麼好,也不貴!一千兩銀子,您就拿走!」
  

百里屠蘇微微皺眉,「一千兩……」他說著,摸了摸口袋,然後覺得自己好像是沒帶夠錢。

 

他出門遇見了向家兄弟,看那兩人興沖沖的樣子,想必是跟這海底工匠學了不少好東西。百里屠蘇與那二人寒暄兩句就道了別,轉身看向這龍綃宮陌生的一切。
  
他只對這裡有模糊的印象,似乎自己來過這裡,又沒來過,記憶被什麼東西壓制和擾亂,百里屠蘇一閉上眼,這種感覺就愈加明顯。
  
他在街道上漫無目的地走,想起自己今晨又在方蘭生身邊醒來。這件事從一個月前就在困擾著百里屠蘇,漸漸的到現在,居然也習慣了起來——這像個謎,謎底若只靠百里屠蘇自己想,決計想不出,可若想向人求助又不知向誰。
  
向方蘭生?百里屠蘇搖頭,他那呆傻虛弱的樣子,若是知道謎底,肯定早向自己炫耀起來。
  
又怎會不說。
  
更何況,他百里屠蘇向來也不習慣求於他人,就連常年被煞氣襲身也往往是自行忍下。天下多少怪事,若萬事都要究根知底,又怎麼不是自討苦吃。
  
去祖州,尋仙草,托歐陽先生煉製丹藥,再回烏蒙靈谷裡,救回母親。這是許久以來隱藏在百里屠蘇心底的渴望,他等待了太久,以至於已經習慣了等待。
  
總覺得一切不會這麼容易得到,總覺得前方還是有無盡艱難險阻,總覺得人命輕薄,這心中念想若是重了,一切終還是要傾覆。
  
昔日在天墉城,孤身一人靜心清修,只為壓制體內煞氣,可心中鬱結愈深,反而是下山以來,得以結識身邊之人,遊歷山山水水,下皇陵,上仙島,雖也曾有爭執,可並未有過隔閡,這樣與人相處數月,不僅自覺心結漸開,連那煞氣也似有減緩的跡象,雖然最近一次發作的時日並不在朔月,但百里屠蘇並沒有感覺到什麼不適之處,反而內心愈加寧靜,氣息也日趨平和。
 
 每一天,每件事,對於百里屠蘇來說都彌足珍貴,他都記著,只是從不對別人說起。
  
所謂不露聲色,不是不想,只是不懂如何。
若和在天墉城的日子相比,怪事還是有的,而且所有的怪事都發生在那一人身上。百里屠蘇皺著眉站在龍綃宮廣場中央茫然看著四周,他又想起了方蘭生,一想起那傢伙就覺得一陣頭疼。百里屠蘇對他並不瞭解,也從未見他喜歡過什麼東西,如今……
  
「……」
  
百里屠蘇並摸不清自己對方蘭生的想法是什麼,本來是有些厭煩的,覺得他聒噪,多事,只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似乎冥冥中有一隻手定要將他們纏在一起。夜裡暈倒在他門前,抑或是什麼夢中迷症,方蘭生以前就經常盯著他的後背看,可百里屠蘇看回去,那人又立刻躲起來。
  
為他熬粥,幫他縫衣服,有時衝他發著莫名其妙的脾氣,似乎他做了什麼天大的對不起他的事一樣,有時又會偷偷把粥送到他房間來,儘管事後還是不承認。
  
百里屠蘇的記性是很好的,他記得每一件事,只是不說,所以別人也覺得他根本不知道,或是知道了也不在意,便忘記了。可就算一一記得,他還是理解不了這其間細微的變化,只暗暗覺得方蘭生對他,有些重要。
  
至少比他想像中要重要。
  
重要到他時不時會想起他,走在路上會稍微留意他是不是安全,聽到他說話會聽進去,而不是像剛認識時的一概略過。
  
每天早上起來,也不再急於逃走。
  
百里屠蘇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這隻手會在夜裡,在百里屠蘇不知道的時候將方蘭生摟在自己身前,像是有屬於它的意志一般。
  
而當百里屠甦醒來發現一切,他居然對此也不是十分排斥。
  
方蘭生週身有一股香氣,像是淡淡的檀香味,寧靜安詳,只是與他這個人著實不太相符。百里屠蘇想著,不自覺搖頭。
  
「我這是在想什麼。」
  
他沿著來路走回去,半路聽見從遠處隱隱有曲聲傳來,百里屠蘇腳步一停,留心一聽,才發覺這音調居然與他夢中仙人琴聲有些相似。
  
他在原地又靜聽片刻,便轉身順著長梯走上龍綃宮,只是還未走到那奏樂箜篌前,便先看到了站在不遠處的龍女綺羅。
方蘭生一晚上又驚又怕,即使在睡夢中也不得安寧。他醒來時已是很晚了,睡得不好,他頭昏昏的,在那貝殼圓床上坐起來,方蘭生低頭看著自己身上大紅的緞被,腦袋裡還覺得有什麼東西在嗡嗡響。
  
手裡握著顆什麼東西,方蘭生攤開手心一看,是珍珠,他看了半天,才想起昨夜裡木頭臉用這個做過什麼事。這讓他羞憤至極,便伸手把那珠子一丟,小珍珠砸在床對面那扇門的門板上,反彈到地面,順勢滾落到不知名的縫隙裡去。
  
這一切發生得極快,方蘭生坐在床上呆滯地看著,等他醒過神來,才想起這珍珠不是他的。趕忙從被子裡爬出來,隨便裹了件衣服,他跑到門跟前,才發現那珠子早已經沒影了。
  
龍女願意告訴百里屠蘇,這曲子出自太古,因為彈奏的仙人千被貶入凡間,誰也不知曲名為何。
  
百里屠蘇向她道謝,獨自又在箜篌邊駐足良久,打算離開時,在一旁始終看著他的龍女忽然開口。
  
「這位公子。」
  
百里屠蘇轉過頭,不明白地看著她。
  
「煞氣縱橫,凶戾非常。」
  
龍女看著他道,「恕綺羅多言,公子何以……遭凶煞纏身?」
  
百里屠蘇大約是已經習慣了被人問及此事,而對方每每問及,也都帶著「凶煞」這般近乎判命的詞句,彷彿每個人都要提醒他一下,提醒多了,百里屠蘇反而也沒那麼介意了。
  
「幼時曾遇變故,傷重醒來後已是如此,不記得發生何事,多年來也不知何法可解。」百里屠蘇如實說道。
  
龍女告訴他,若要不為煞氣所蝕,心念切不可大喜大悲、大起大落。
  
百里屠蘇喃喃念著這句話,順著龍綃宮的長梯向下走,走到客棧門口,他忽然想起自己似乎是忘了什麼事。
  
數數身上銀子銅板,還不到五十兩,從中發現一張布帛,打開看來原是江都銀號的飛票,似乎是某次俠義榜所得,上標銀兩二百兩。
  
這是地上的飛票,海裡又如何能用。百里屠蘇輕輕搖搖頭,伸手將那布帛收入懷中。少年的衝動到底還被他清醒的意識打壓下去。百里屠蘇一個窮苦小子,自從走上江湖,金錢於他雖不是問題,可他也還沒見識過一千兩到底有多少。
  
為了一顆珍珠一擲千金,這想法有些衝動了。百里屠蘇這般想著,他推開客棧的門,剛邁步走進去,抬頭就見一個矮矮的身影站在掌櫃的面前著急地說著什麼。
  
「一……一千五百兩……」方蘭生臉色發白,連聲音都發虛,他抓著自己頭髮,拚命想要解釋,「我……我現在沒錢,我家裡有錢……!可……可那也不是我的錢……就算是我的……我也沒辦法給你……」
  
老闆娘看上去很生氣,她一叉腰,「客官,您囉嗦什麼,東西丟了要賠,您說再多也沒用,我還心疼呢。」
  
若放在平日裡,方蘭生定要氣憤地罵對方是奸商,一顆破珠子也要一千五百兩,可如今他頭昏昏沉沉,腿還發軟,本來就不甚清醒,那老闆娘上來呵斥他幾句「陸上人沒見識」讓他這顆本來就被龍綃宮豪奢的客棧房間弄得心有餘悸的心頓時沒了底氣。
  
說著連他自己都不知道是什麼的話,方蘭生額頭上都是冷汗,他一隻手撐在櫃檯上,喘息聲不斷加重,賭氣似地轉身要扶著樓梯把手往樓上走,「我……再找……定能找到……!」
  
百里屠蘇在門口沉默地看著,當客棧老闆的目光落在他身上,那人愣了一下,隨即一笑。
  
「客官,珍珠漲價了,一千五百兩。」
  
風晴雪站在走廊上,看見遠遠一個藍色的身影拖著腳步上樓,轉身撞開`房間的門鑽進去。
  
「蘭生?」她眨了眨眼,剛想過去,房間的門卻被人從裡面猛地關上。
  
將地毯拉開,將椅子拖到一邊,將竹簾都纏到空閣頂端,方蘭生趴在地板上瞪著眼睛摸索,他時不時揉揉眼睛,然後皺著眉繼續找,百里屠蘇就站在門縫外看著,看了會兒,他轉身便走了。
  
方蘭生找了一整天也沒找到,他身上本就沒帶多少銀子,只有一塊玉珮,可這是隨他長大的東西,又怎麼能動。
  
大不了……去借……去賺……他方蘭生還不至於欠錢不還……!
  
可轉念一想,能去跟誰借?
  
去賺,又能去哪兒賺?
  
大家都要去陪木頭臉去仙島,哪有功夫耽擱在這兒,可他又攤上這事……
  
都怪那木頭臉,睡覺動什麼不好,偏動那個!一定、一定是沾染了他的晦氣!
  
方蘭生氣惱地抱著腦袋。
  
還是怪自己……幹嘛把它拿出來……幹嘛拿出來……
  
他心情沉重地這般度過了一天,一天都悶悶不樂,紅玉和襄鈴她們問他,他嫌丟人,也嘴硬不說,中途也沒看到木頭臉人影,方蘭生吃過了飯又把自己悶在屋子裡找那珠子,一直到深夜裡,他還是沒找到。
  
閉著眼睛躺在床上,方蘭生這一天都荒廢在找東西上,他在昏昏沉沉中覺得自己大概要和大家道別了,這老闆肯定不放他走,真煩。
  
這也煩,那也煩。
  
不就一千兩嗎……從來未自己掙過一分錢的方小少爺在半夢半醒間呢喃,本少爺一定能賺夠的……就是……不能陪木頭臉了……等自己賺夠錢……他們肯定都從仙島回來了……
不知紅玉她們若是知道了方蘭生的這心思,會不會笑他蠢笨。明明幾個人一合計就能有辦法,他非要自個兒苦惱一天在那想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方蘭生不這麼想,他還覺得自己很有男子漢的擔當。木頭臉走進他屋子的時候很晚,身上有股塵土的味道,方蘭生被他從被窩裡拖出來,轉身就被壓著滾到床下去了。
  
後腦勺猛地砸在地面上,方蘭生吃痛地哼哼一聲,他皺著的眉頭映照在百里屠蘇一雙紅眸裡,明顯而突兀。
  
一手小心地托著他的腦後,一手向下扯他的衣服。百里屠蘇低頭吻著這連眼睛都睜不開的傢伙,看著他頭枕著自己的手,身體被自己一下下進入,隨著用力越來越大,方蘭生那閉著的眼睛終於睜了開。
  
他意識還不是很清醒,大概和前一天的心情低落有關,木頭臉似乎能感受到他的低落,一邊在他體內抽送,一邊輕輕去吻他的額頭,方蘭生也不躲,可能是還沒緩過勁來,他乖乖躺在百里屠蘇身下被他吻著,身體被頂得一上一下,也只用手指攥住木頭臉的衣角,看上去聽話極了。
  
他終於安穩地睡過去,到第二日中午才醒過來。慢騰騰穿衣服,洗了臉,方蘭生像是赴刑場一樣從樓梯上走下來。
  
晴雪她們已經在樓下等候多時了。
  
「蘭生來了!」
  
「呆瓜,快走,又睡這麼晚,比襄鈴還晚……」
  
兩位姑娘說著,就從身邊拿起武器站起來要走,方蘭生傷心地耷拉下眼角,剛要伸手讓她們留步,說句道別詞什麼的,忽然客棧老闆從樓下看見他,喜滋滋地快步迎上來。
  
「這位客官,陸上要是想要我們的珍珠,可千萬要再來!」
  
方蘭生被她扯著袖子從樓梯上拉下來,他驚慌失措地後退一步,「干、幹什麼這樣拉拉扯扯的!」
  
尹千殤夜裡在外面喝得盡興,早上回到客棧,一進門就看見一個高個子站在客棧老闆面前的櫃檯旁,沉默著看著老闆在算什麼。
  
櫃檯上一塊攤開的布,上面嘩啦啦堆了一堆奇詭的珍玩,尹千殤揉揉鼻子走過去。
  
「客官,」客棧老闆佯裝皺著眉頭說,「你這些玩意兒,怎麼算也不夠一千五百兩。」
  
百里屠蘇微微皺眉,似乎有些慍怒,他攤開手,「之前分明是一千兩……」
  
客棧老闆搖搖頭,剛想說話,忽然驚見一肩上扛著大砍刀的漢子從百里屠蘇身後朝自己走過來。
  
伸手捻起櫃檯上一隻玉雕指虎,尹千殤嘖嘖兩聲,「來讓我看看,這值一千兩的好東西是什麼?」
  
老闆有些汗顏,「這位客官又是……」
 
尹千殤咧嘴一笑:「朋友,大家都是朋友。」
 
「你你你放開!」方蘭生對那老闆還憤怒著呢,這會兒看他忽然衝自己笑就覺得心裡打怵,「我又不會欠你的錢!」
  
老闆笑道:「您不欠我錢,您不欠我錢。」
  
晴雪和襄鈴看不懂,在一旁茫然睜著眼睛,「他們這是……在說什麼?」
  
方蘭生也聽不懂了,他站在原地,眨了眨眼。
  
怎麼……不欠他錢……?
 
可那珍珠……
  
「猴兒,走了。」紅玉伸手拉起他的衣袖,扯著他就往外走。方蘭生踉蹌地被拉出去,回頭還看向那客棧老闆,「不、不對啊!那珍珠的錢!」
  
「珍珠的錢有人付過了,客官您慢走——」
  
方蘭生走在龍綃宮的長街上,越想越不對,有人付過了?誰?
  
這可是一千五百兩,誰付得起?
  
他看了看身邊,抬頭問紅玉:「木、木頭臉呢?他去哪兒了……」
  
晴雪在身後接話:「蘇蘇陪尹大哥喝酒去了!」
  
喝酒?
  
方蘭生皺起眉。
  
那木頭臉……他怎麼也、怎麼也喝酒……?
  
「不、不是要出發了嗎,還喝什麼酒啊,他在哪兒喝,我們去找他!」方蘭生道,一邊朝四周看。
  
紅玉這才鬆了拽住他的袖子,伸手遙遙一指:「猴兒亂找什麼,那不就是酒樓嗎。」
  
酒樓大廳。
  
「我說恩公,你怎麼欠下這麼多錢?」尹千殤抓著自己酒壺往裡面倒酒。
  
「……」百里屠蘇沉默片刻,黑著臉,看來是不想說。
  
「這下可傾家蕩產了,我是沒錢,不然也能幫幫你。」
  
「……」
  
「你啊,還是年輕,差點被那奸商坑了,也不敢據理力爭——」
 
「木頭臉!!」
  
話正說著,從門外忽然傳來一聲喊聲,尹千殤回頭一看,來人不正是那愛囉嗦的方小公子嗎。
  
那人像個兔子一樣竄進來,似乎人心急,連往日裡笨拙的雙腳都能伶俐起來。方蘭生背著小書袋站在酒桌旁邊,傻眼一樣看著兩人酒桌上那張被壓在酒壺下面的收據,密密麻麻的字當中,儼然正寫著一千兩。
  
一千兩……一千五百兩……好像差得有點多……不過……
  
方蘭生僵硬地抬起手,指著那張紙,臉一陣紅一陣白。
  
「這是什麼,這……這……」
  
看著木頭臉,木頭臉沉默著一手撐著額頭不看他,轉頭看臭酒鬼,對方一愣,哈哈一笑。
  
「恩公的錢,恩公的錢,可不是我的。」
  
方蘭生結結巴巴,「要這麼多錢干、幹什麼……」
  
「恩公欠了客棧老闆的錢,還錢唄,還能幹什麼?」尹千殤說著話,見方蘭生在原地愣了一愣,轉身又飛跑出去,這讓他不禁奇怪,搖搖頭,他喝了口酒,「大清早的,這麼激動,勞心傷神啊。」
  
*
  
客棧老闆笑嘻嘻地看著方蘭生飛奔回來。
  
「你、你收了他一千兩!」方蘭生一掌拍在櫃檯上,可把老闆嚇了一跳。
  
「是……是……」
  
方蘭生一張臉憋得通紅,「誰許你收的!」
  
「大家……都是……朋友……」老闆笑得難看極了。
  
「誰、誰跟他朋友!」方蘭生氣極,不再和老闆廢話,又飛跑上樓梯去了。
  
「客官……客官?」
  
這木頭臉……他怎麼知道的……!
  
也不跟別人說,自作主張……以為就他有錢啊!本少爺也有!
  
方蘭生跑回自己屋子,急慌慌地把那剛擺好的椅子又推開,他趴在地上來回翻,呼吸越來越急促——
  
房間的門從身後被推開,方蘭生正趴在帳幔下面翻著床底,他回頭看過去,頓時一愣。
  
百里屠蘇站在門口,冷眼看著他。
  
「……他們在等你,淪波舟要開了。」
  
這語氣怎麼聽都帶著善意。
  
方蘭生卻皺起眉,「你……」
  
百里屠蘇見他臉頰通紅,欲言又止的樣子,臉色一沉。這人似乎跑得急了,連衣服也不怎麼整齊。
  
百里屠蘇扶著劍走進去,他把劍放在地上,俯身蹲在方蘭生面前。
  
方蘭生抬頭看著他,神色看上去急躁又不安。
  
可百里屠蘇的眸子卻毫無波瀾,只靜靜盯著他,像在等他要說什麼一樣。
  
「那……那可是……一千兩的珍珠……!」
  
……木頭臉這個笨蛋!
  
他憋了半天憋出這麼一句話,讓人不知他是心疼錢,還是心疼丟了的珠子。百里屠蘇眨了眨眼,似乎明白了什麼,他將劍放在地上,拉起垂在方蘭生頭上的帳幔,看來是想幫他一起找。
  
方蘭生在一旁傻坐著,他看著木頭臉蹲在地上仔細翻找的模樣,不知為何就覺得心裡像堵了一塊大石頭。
  
沉甸甸的,喘不過氣。
  
而當百里屠蘇從地上捻起什麼東西,他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還趴在地上尋找的方蘭生面前,微微彎腰,下垂的手心攤開在方蘭生面前。
  
那顆珍珠就躺在他手心裡,兀自發著瑩潤的光澤,像方蘭生第一次看見它時一樣。
  
方蘭生怔怔看著,他幾乎連呼吸都停下了,自己找了這麼久,木頭臉居然真的找到了。見他僵在原地沒什麼反應,百里屠蘇一皺眉,又半蹲在他面前。
  
「給。」他說。
  
方蘭生半晌才反應過來,他支支吾吾,「這……這是你花錢買的,又不是我……」
  
百里屠蘇眼中仿若有笑意,他看著方蘭生麻利地從地板上坐起來,臉要低到手臂裡去,似乎對他自己這麼久都沒找到感到羞愧,又抑或是,什麼別的原因……
  
「拿著。」百里屠蘇說,他把那珠子輕輕放在方蘭生面前的地面上,利落地後退一步站起來。
  
這氣氛有些不對,百里屠蘇能感覺到。空氣裡只能聽見方蘭生急躁的喘息聲,很低很輕,更多的是安靜。
  
方蘭生微微抬頭,他透過手臂的縫隙看著地上那顆珍珠,半晌又抬起頭看向百里屠蘇。
  
逃跑似地,百里屠蘇轉身奪門而去。
  
每次和他兩個人處在這樣一種安靜的環境裡,百里屠蘇就直覺氣氛不對。他感到無所適從,像是緊張,或者比緊張更多的東西。
  
他一個人站在客棧門外,雙手抱胸靠在柱子上,靜靜聽身旁的風晴雪與尹千殤說著她家鄉的話,聽襄鈴問紅玉這個衣結應該怎麼打。
  
他轉身看向客棧門裡面,一個人正從裡面走出來。
  
「看,猴兒來了。」
  
「蘭生出來了!」
  
「哎呦這位小少爺,可讓我們好等。」
  
方蘭生手裡握著那顆珠子走了一路,他事後坐在淪波舟的甲板上,怎麼想都覺得有什麼東西想不通,一千兩,一千五百兩,珍珠,銀子。
  
他還是沒想通,夜裡睡在房間裡,又和木頭臉一間,兩人睡前坐在各自床上相對無言,一個擦著劍,一個躲著對方看著書,恨不得相互之間離得遠遠的。而等入了夜,自然是又滾到一起去了。
  
方蘭生想問百里屠蘇一件事,可他知道他問了木頭臉也不會告訴他。
  
他沒問,把這個問題憋了下來,半個月後,他坐在烏蒙靈谷的山崖邊樹下,想了半天,還是沒憋住問出了口。
  
「為什麼那時候……那個龍綃宮的老闆就收你一千兩?」
  
這要百里屠蘇怎麼回答,他能說他曾經對方蘭生動過那少年不成熟的心思,想買下那個珍珠送給他嗎。
  
說了,大概也要被他笑話。百里屠蘇想著,面上不動聲色,手心卻慢慢握緊了身邊始終握著的那隻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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