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章

 

百里屠蘇則站在最遠處,他看著方蘭生苦惱的模樣,想起今天早上在被子裡看到他那一身傷,紅紅紫紫的,舊傷未癒,又添新傷。
  

方蘭生很奇怪,他身上總有很多傷口。平日裡裹得嚴實看不見,可每天早上不穿衣服的時候就會被發現。百里屠蘇一直想不明白很多問題,為什麼他早上不穿衣服,為什麼他會和自己躺在一起,為什麼他們的姿勢看起來很親密,為什麼問起方蘭生他又不說明……
  

還有為什麼,他總是有一身傷,有時好些,有時傷得厲害,讓百里屠蘇忍不住揣測那傷口的由來。
  

看上去是扭打所致,又似乎是撕咬……難道方蘭生夜半偷偷與人會武?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並未見方蘭生那點武藝有過什麼長進。
  

他也曾經想過在夜半偷偷醒來,看看方蘭生到底是怎麼弄了這一身傷,又是怎麼脫了衣服與自己躺在一起——可是很遺憾,百里少俠從未在夜間醒來過一次。
  

是的,百里少俠的睡眠質量實在是太好了,每天早上起來都神清氣爽,感覺經脈流通順暢,鬱積之氣一掃而光,整個人都精神百倍。
  

再回想以前在天墉城日夜睡不踏實,百里屠蘇還心有餘悸。自下山以來,他交到了朋友,壓制了煞氣,睡得也好,還求得了起死回生藥,馬上要回家鄉……
  

……就算再被人說是「凶煞之命,前途坎坷」又能怎麼樣呢。
  

百里屠蘇對一切事情都要求得很低,或者說他一向不習慣有所要求。說到回家鄉,方蘭生這一身傷口,騰翔之術大概是弄不動了。百里屠蘇心中有數,在一旁默默聽著方蘭生嘴硬地不承認自己有傷,紅玉見他堅持,遲疑地轉頭看向百里屠蘇,見對方高高站在遠處,閉著眼睛雙手抱胸,一副對此「並不在意」的樣子,紅玉沉吟片刻,似乎是有了主意。

  

她轉過身,對襄鈴和風晴雪說,「猴兒既然沒事,我們就不要再耽擱,即刻啟程吧。」
  

方蘭生眼巴巴看著紅玉和晴雪她們消失在天空中,一轉眼臭酒鬼了沒了影,他以為周圍沒人,又不自覺伸手捂捂還有些疼的屁股,正想使那騰翔之術,孰料忽然一個人從身後走過來。
  

是木頭臉。
  

方蘭生雙手正在身前合十呢,他愣愣抬頭看著百里屠蘇,「木頭臉你怎麼還在這?」
  

百里屠蘇低頭看著他。他不說話,方蘭生也不知道說什麼,會仙橋上一陣白霧吹過去,方蘭生站得久了,腿有點軟,他怕自己會從橋上摔下去。
  

「你倒是快走啊,站在這幹什麼!」方蘭生皺著眉頭說。
  

百里屠蘇似乎是在考慮什麼,考慮了很久才下了決定。只見他伸手握住方蘭生合十的手腕轉身蹲下,將人拉過來往背上一背,由不得方蘭生疑問,他一腳蹬著地面,另一隻腳側踢向一旁樹幹,背著方蘭生猛地踏向空中——
  

「你你你你——你幹什麼!!!」方蘭生在他身後吼道,百里屠蘇握他不緊,他為了不從空中掉下去不得不從後面緊緊抱住百里屠蘇的脖子。而百里屠蘇也從未借騰翔之術帶過別人,雙手在腰側扶著方蘭生的雙腿,他努力在空中保持著平衡。
  

「放我下來!木頭臉!!」
  

「……」
  

「我自己也會騰翔之術!你這人——也不事先說一聲!想嚇死人啊!」
  

「……別動。」
  

「你怎麼不說話!你——」
  

他氣急了,百里屠蘇連頭都不回,理都不理他,方蘭生想揮拳揍他,未曾想拳沒揮成,自己差點從木頭臉背上栽下去。
  

百里屠蘇身形一頓,忙回頭伸手向後拉住他。
  

「叫你別動!」他忽然喝道。
  

方蘭生被嚇了一跳,登時就訥訥閉上了嘴。
  

低下頭,悶聲不吭地被木頭臉一用力又背起來。
  

想他也不是第一次被木頭臉背著……上一次……是在琴川外……
  

那時候他們才剛認識……木頭臉比現在更凶……
  

……現在也很凶。
  

方蘭生想著,不自覺憋屈地把臉埋在木頭臉的後背上。耳朵蹭著木頭臉腦後被風吹起的長辮子,癢癢的。
  

「……你有傷在身,勿動。」
  

從耳邊忽然傳來低低的聲音。
  

像是安撫,像是解釋,又或者是其他的什麼東西。
  

方蘭生怔怔眨了眨眼睛,又怔怔抬起頭。
  

「……騰翔之術危險,我急於返家,無法顧你……」
  

百里屠蘇喉嚨動了動,方蘭生在他背後看不見他的表情,這讓他覺得心慌。
  

「暫且忍耐。」百里屠蘇低聲說。
  

方蘭生似乎是聽進去了他的話,也不吵鬧了,他雙手握在一起掛在百里屠蘇脖子上,下巴老老實實地搭在百里屠蘇肩膀上,在空中只是短短的時間,於方蘭生卻似乎過了很久。他眨巴著眼睛,老老實實讓木頭臉背著,安靜得百里屠蘇落地時都不由得想回頭看看這人是不是還在身後。
  

晴雪和襄鈴她們正站在不遠處的地方,低頭朝山谷裡看,百里屠蘇放下方蘭生,他抬頭望見山前那座女媧神像,目光一斂,低頭揚手朝那神像的方向行了個方蘭生從未見過的禮節。
  

不僅是對女媧大神,還有那石像後面山洞裡他死去十多年的娘。百里屠蘇懷中揣著那起死回生藥,他帶著希望而來,無論結果如何,也都要試上一試。

百里屠蘇從小時候被師尊帶上崑崙山,到現在十數年,都沒再回過烏蒙靈谷。山谷裡的一切在他離開時就已變為廢墟,到如今更是雜草叢生,毫無生氣。
  

他沿著山路向下走,目光灼灼地抬頭望著女媧神像,剛被他背了一程的方蘭生匆忙地跟在後面,紅玉見了他倆,叫著其他人也跟上來,唯有尹千殤落在最後,他人不在旁,他抬頭望著那神像,一臉肅穆,半晌悄悄朝那個方向彎腰,行了個與百里屠蘇一無二致的長禮。
  

百里屠蘇一直走到那女媧神像後才停下腳步,在他身後就是冰炎洞,那是最初封印焚寂的地方,那一年,七歲的韓雲溪將死去的娘藏於山腹寒冰之中,他大概從未想過自己真有一天能帶著起死回生藥回來,將娘救活。
  

而現在,百里屠蘇就只差最後一步。
  

阿翔從天上飛下來,忽地落在百里屠蘇肩頭。
  

「我一人進去,阿翔跟著便可。」百里屠蘇低聲對眾人道。
  

方蘭生張了張嘴,還未說話,百里屠蘇望向眾人的目光忽然掃在他臉上——帶著幾分誠懇和冷靜,像是早料到方蘭生要開口,所以先行透露給他自己的想法。
  

這讓方蘭生不自覺閉上嘴,只得點點頭。
  

「既如此,我們就在洞外候著。」紅玉道,她有些遲疑,還是開了口,「無論結果如何……還望公子能夠從容處之。」
  

百里屠蘇點頭,接著便轉身走進了山洞裡。方蘭生在背後看著他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就地坐在地上,這是要等在這。晴雪在一旁問紅玉,蘇蘇的娘是不是真的能救活,紅玉也只沉默,她心裡也沒底。
  

其實方蘭生並不是很明白從小失去娘的感覺,他在琴川的生活和木頭臉截然不同,如今看見木頭臉為了死去的娘這麼奔波,他除了站在旁邊看,連句體己話都不知如何說。現在這麼等在洞外,也是不知道還能幹什麼,只能在這等著,最起碼還離木頭臉近一點。
  

他從心底裡關心百里屠蘇,這是事實,但他自己並沒意識到。緊張地等在門口,方蘭生低著頭,不自覺雙手合十,想求佛祖保佑,保佑木頭臉的娘能真的活過來。
  

*
  

當百里屠蘇扶著他娘從冰炎洞裡走出來的時候,所有人都彷彿鬆了口氣。
  

手握權杖的女人,衣衫齊整,面容肅穆,雙眼黑不見底。
  

「這是我娘。」百里屠蘇的目光完全落在他身邊的女人身上,他低聲說著,刻意壓低的聲音完全掩蓋不了他的激動。
  

方蘭生在一旁怔怔看著,他在心裡想,木頭臉的娘……活過來了……
  

活過來了……少恭的藥有用……仙芝也沒有白找……他們的功夫都沒有白費!
  

「屠蘇哥哥的娘……好美……」襄鈴在一旁驚訝地叫道,她眨著眼睛,「可是……襄鈴應該怎麼稱呼屠蘇哥哥的娘呢……?」
  

紅玉似乎也未料到此事能如此順遂,她怔怔看著韓休寧僵硬的面龐,而一旁的風晴雪則先行一步就躬身行禮,說話的聲音裡還帶著股不敢置信的慌張:「晴雪,見過巫祝大人!」
  

方蘭生形容不出百里屠蘇現在的表情,他從沒見過,一雙眼睛牢牢鎖著他娘親的臉,手裡端著茶,百里屠蘇半蹲在她身前,低聲問娘喝不喝茶。
  

他娘並沒有理會他——或者說,從從冰炎洞裡出來的那一刻起到現在,好幾個時辰了,木頭臉的娘動也不動,不說話,連睜開的眼睛也從未眨過一下。
  

百里屠蘇的表情在變,他本不擅笑,如今連那絲笑容也僵硬起來。晴雪和紅玉她們出去收拾其他荒廢的屋子,方蘭生手裡還抱著一塊從別處尋來的還沒有腐爛的毯子,想抱來給木頭臉的娘用。
  

可如今他只能呆站在門口。
  

「娘,娘?」
  

百里屠蘇低聲換她。
  

「娘,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韓休寧眼睛望著門外的方向,靜靜點了點頭。
  

方蘭生走到巫祝所坐的床前彎腰把毯子放下,起身時側頭看向木頭臉,只見對方還是一門心思放在他娘身上,似乎連目光都不願挪開一下。
  

算一算,這好幾個時辰過去,他們可都沒吃飯。方蘭生暗自盤算著,木頭臉的娘可也該餓了,說不定吃了頓飯,她就願意開口說話了?
  

在山上找食材並不好找,方蘭生尋到了以前荒廢下來的民居廚房,從附近山林中找了些能吃的東西煮了煮。當他灰頭土臉地捧著一碗粥走進屋子時,半蹲在巫祝身邊的百里屠蘇聽見了腳步聲,他疲憊地回過身,抬頭便迎上方蘭生望著他的目光。

  

背後烏蒙靈谷的天空一片灰濛濛的霧氣,方蘭生蹲在巫祝跟前,能讓人一望到底的眼睛清澈透亮,就這麼直直看著百里屠蘇。
  

……即使身在這廢墟山谷中,他還能像個小公子一樣安然自處,狼狽歸狼狽,倒也毫無怨言。
  

似乎被他這麼看著,心中鬱結之氣忽然就能一掃而空。
  

方蘭生把手裡的粥端給木頭臉,他撓撓頭,目光閃爍,「那個……說不定……你娘她就是餓了……吃了東西,就能說話……」
  

百里屠蘇低頭看著那碗粥,半晌又抬頭看向方蘭生——對方顯然對自己的話也不怎麼相信,被百里屠蘇一盯就怯了場,一雙眼睛連忙扭開,一副「信不信隨你」的模樣。

 

百里屠蘇從他手裡接過粥,他靜想片刻,便抬頭看向自己的娘。
  

對方還是目不斜視地望著門外,看上去絲毫不想理會剛進門來的方蘭生和現在就放在她面前的這碗粥。
  

百里屠蘇深吸一口氣,他起身坐在娘身邊,端著碗的手往前遞了遞。
  

他能聞到那粥的香氣。
  

「娘,你想喝粥嗎?」
  

百里屠蘇以為她會毫無反應,可韓休寧居然望著門外,默默點了點頭。
  

在一旁緊張地看著的方蘭生見到此狀,當即激動地站了起來。
  

百里屠蘇也緊張地呼吸一屏,他用勺子舀起一點粥,低頭吹了吹,小心地舉到韓休寧嘴邊。
  

韓休寧望著門外,並無動作。
  

百里屠蘇的手舉了很久,可他娘都沒有理會,簡直像根本沒看見一樣。
  

百里屠蘇心一沉。他的手還舉著勺子。
  

「娘……」
  

「娘?」
  

韓休寧的眼睛仍然望著門外。
  

「娘,」百里屠蘇沉默半晌,又道,「……能聽見我的聲音嗎。」
  

他的聲音裡帶著種乾澀。
  

韓休寧再次點了點頭。
  

握著勺子的手驀地一抖,那滾燙的粥登時滴下來,瞬間落在韓休寧的衣衫上。
  

*
  

百里屠蘇沉默半晌,將勺子放回粥碗中,起身輕輕遞到方蘭生面前。
  

方蘭生連忙擺手:「你、你喝!」
  

百里屠蘇低頭望了他一眼,「不餓。」他直白地拒絕道。
  

百里屠蘇知道在這廢墟一樣的烏蒙靈谷想喝到一碗像樣的粥並不容易,他剛才就聞到了那粥的味道,雖清淡,卻也能勾起人七八分食慾。
  

方蘭生愣愣地把粥接到手裡,他坐在房間角落的一個矮凳上,抬頭見木頭臉始終閉著眼睛坐在他娘身邊不講話,再低頭看手裡快涼了的粥,方蘭生端起來喝了一口,心裡慢慢想著方才木頭臉的娘那讓人看不懂的反應。
  

他想不通,百里屠蘇也想不通。兩人坐在屋裡守著,中途晴雪和紅玉進門來。方蘭生不知何時已經抱著膝蓋在角落裡睡了過去,晴雪坐在韓休寧身邊望著韓休寧與一旁閉目養神的百里屠蘇,不由得擔憂地皺起眉頭,紅玉則站在幾人身前,靜靜望著那兀自在深夜裡不休不眠睜著眼睛望著屋外的韓休寧。
  

方蘭生並未意識到這一夜裡少了點什麼,百里屠蘇也絲毫沒有覺察到,當他早上醒來,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床上,他看向周圍,也絲毫沒有娘的身影。
  

「娘……」
  

他低喚一聲,下了床站起來,風晴雪聽見了連忙從隔壁推門進來,跟他說巫祝大人就在隔壁屋子坐著。
  

「蘇蘇半夜煞氣忽然犯了,紅玉姐便扶你來這裡休息……」
  

百里屠蘇聽了,絲毫沒有留意那煞氣之事,他匆忙闖出門外,
  

「……娘!」
  

果然看到韓休寧就端坐在長塌上,只是並沒有理會他。
  

這對百里屠蘇來說就很好了。當他一覺醒來,發現娘並不在身邊,極大的恐懼和慌張瞬間佔滿了他的腦袋。
  

……難道娘並沒有活過來。
  

……難道……這都是夢……
  

現在百里屠蘇坐在韓休寧身邊,儘管對方仍然不言不語,不吃不喝,連看也不看他,百里屠蘇也覺得娘是在他身邊的。
  

像方蘭生這般,其實無法完全理解百里屠蘇對他娘親的感情,他只能靜靜坐在一邊,有時被襄鈴拉出去找吃的做飯,有時替大家縫一縫被褥御寒,有時去山谷裡打水,燒熱了給大家用。木頭臉需要照顧他娘,所有的重活兒基本都讓方蘭生和尹千殤擔了,尹千殤砍柴劈木,方蘭生就只能挑水做飯了。
  

紅玉誇他越來越懂事了,會幹活,知道不去煩公子,不和公子吵架了。方蘭生揉著自個兒酸痛的肩膀,嘟嘟囔囔道:「不稀罕和他吵架……」
  

紅玉聽了這話,還以為他和百里公子又鬧什麼矛盾了,可白天見他兩人在屋裡待著相安無事,還和和氣氣地說話……
  

日子過了一天又一天,木頭臉的娘始終都保持著第一天的樣子,她不吃不喝,不動也不睡,別人問她話她只會搖頭點頭,可想聽她說更多是斷然無可能。眼睛永遠只望著門外的方向,白天有時會忽然起身要走出去,百里屠蘇謹記著歐陽先生之前的告誡——「不可行於日光下」,每每都上前把她攔下來。
  

夜裡煞氣發作,白日裡也是筋疲力竭,誰都能感覺到百里屠蘇愈發沉默,連空氣裡都是一股子壓抑,甚至襄鈴也察覺到了,她膽怯地看著周圍人,是一點聲音都不敢出。
  

直到有一天,百里屠蘇手裡端著方蘭生遞給他的甜粥,見韓休寧還是不喝——
  

他無法再等下去,十多天,人不吃飯怎麼能活。百里屠蘇放下碗,轉身要往門外走,晴雪上前攔他,被他躲了。
  

「我去尋些娘愛吃的東西,勞煩諸位先看顧著她。」
  

他回頭對晴雪她們說,不等對方阻攔就提著劍消失在門外的夜幕中,方蘭生在屋門口坐著,一不留神就見木頭臉跑出了門,他慌忙站起來,就聽身後紅玉朝他喊,
  

猴兒快跟上公子!」

 

夜幕中的烏蒙靈谷,連空氣都帶著幾分壓抑的意味。方蘭生踩著腳下搖搖欲墜的木橋,在一片霧氣中朝木頭臉消失的方向跑去。
  

穿過山谷中央的聖壇,方蘭生延著一條路漫無目的地走,他回過頭看向自己的身後,又轉過身看向前方。
  

「木頭臉!」
  

他喊道。
  

山谷裡只有他自己的回聲回應了他,纏纏繞繞在綿延的群山中,百里屠蘇走在通往紅葉湖的山路上,耳邊隱隱約約聽見了有人在喊他。
  

他並沒有理會。
  

*
  

方蘭生在山裡迷路了,某種程度來說也是必然的。他在這山上繞了好幾圈,走了許多重複的路,可還是連個人影也沒見到。就在剛才,他剛從一個猩猩的洞穴裡鑽出來,那渾身惡臭的大猩猩被他一掌打翻在地,無力追他,可方蘭生還怕山洞裡有什麼,只得沒命地往外跑。
  

他跑了很遠才氣喘吁吁地停下來,轉身看自己外衣已經破了,後背被那猩猩爪子劃了長長的五道,左手也流著血,疼得方蘭生直抽氣。
  

月上天邊,百里屠蘇半蹲在紅葉湖邊的一棵樹下低頭看著地上一個被泥土埋去一半的木片,他在這山上漫無目的地走了好幾個時辰,不要說娘愛吃的東西,他連一樣能吃的東西都沒有尋到——想來方蘭生這幾日在山谷到底用什麼做出的飯食,他又去哪裡找的食材,百里屠蘇先前無暇關心,現在找不到,也無法再顧及。
  

他把手伸向那木片周圍濕潤的泥土,先輕輕挖了挖,挖到一半,他似乎在土裡看見了什麼。
  

被水氣腐蝕的木片,上面還插著兩根褪了色的綠色羽毛。沾染了泥土的手指將那面具小心翼翼地挖出來,百里屠蘇怔怔看著手裡的東西,一時間竟不敢相信自己尋到了什麼——這是韓雲溪七歲時親手做的面具,雖然十幾年過去樣貌已分辨不出,可還能看出大致形狀。小時候辛辛苦苦做好的,還沒等許下願望就丟了。心情不好,不愛唸書,被娘呵斥,他還心裡不高興。
  

……現在想起那時的日子,簡直恍如隔世。
  

手裡握著那羽毛折斷的面具,百里屠蘇順著山路繼續向上走。紅葉湖面波光粼粼,將那些許的月光反射在周圍的樹葉上,樹葉是紅色的,映著這光也帶著些紅色,百里屠蘇有些頭暈,茫茫然間,他似乎看見前方路上有一團藍色的光芒。
  

很小很小的一團,藏在路拐角的山石後面,閃爍的光在黑夜裡突兀而明顯。百里屠蘇輕輕走過去,走近了就能聽見那像是人疼得抽氣的聲音,他站在山石後面,低頭便能看見石頭邊露出一方藍色的小衣角。
  

方蘭生坐在大石頭後面,受傷的左手攤開在眼前,他右手手心裡凝聚著一團藍光,正包裹著那傷處漸漸癒合。被光芒照亮的一雙眼睛慌張地望著自己的手,臉上不知在哪兒沾染了道道灰塵,他自己也不知道,擦也不擦。
  

衣服更是破得不像話,後背被撕扯成一條一條,他也沒時間脫下來。夜裡天黑,他跑了一晚上,再加上連日的疲憊,是連舉著的手都舉不穩,發力好幾次都因為精神不集中而被打斷,傷口流出的血越來越多,滴在地上匯成一灘。
  

方蘭生懊惱地搖搖頭,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一會兒還要去找木頭臉呢,這麼晚了,木頭臉好幾天飯不吃水不喝,還想出去給他娘找東西吃……
  

……也不知道他去哪兒了,這麼難找,來回找了這麼多圈都沒找著,也不知道是不是出了什麼事。
  

「……這木頭臉,就知道讓人擔心!」他氣憤道,眉頭都擰成一個結,百里屠蘇蹲在他跟前,像在靜靜聽他訓話一般,目光望著方蘭生手上的傷口,也不反駁。
  

靜謐中,有水從天空滴下來,滴在百里屠蘇的頭頂,他抬頭去看,正迎上又一滴雨水從天空落下,直落在他的臉頰。
  

方蘭生坐在草叢裡皺著眉頭搞那他明明已經很熟練了,今天卻總是失敗的善法甘霖,絲毫沒注意到耳邊逐漸密集的雨聲——當大雨傾盆而下,山林中鳥兒紛紛驚起回巢,百里屠蘇站在方蘭生面前的黑暗中,他手撐著方蘭生頭頂的大石,像是想為他擋擋雨,黑色的眼眸被水打濕,正低頭盯著方蘭生的傷口。
  

方蘭生一抬頭就和他對視了個正著。
  

「木、木頭臉?!!」
  

「你什麼時候——」
  

方蘭生驚喊道,只可惜還沒等他再喊更多,百里屠蘇拉著他的胳膊就把他從地上拽起來,回頭看向身後那條狹長山路,他一手遮在方蘭生頭上,拉著他就往那條路的深處跑去。

 

大雨越下越大,雨水沖刷著路面,讓人的腳底不住打滑,方蘭生狼狽地跟著他,渾身被淋了個濕透,「你、你什麼時候出來的木頭臉!怎麼也不說話,想嚇死人啊!」百里屠蘇自然被淋得更厲害,雨水順著他的臉頰不斷淌下下巴。也不理會方蘭生的叫喊,百里屠蘇只顧著向前走。
  

從天外傳來驚雷聲,閃電瞬間照亮了山林中的路,方蘭生跟在百里屠蘇身後,頓時看到前面不遠處有處洞窟。
  

他這才明白木頭臉想幹什麼,畢竟這裡是木頭臉長大的地方,他要比自己熟悉得多。兩人落湯雞一樣跑到那洞窟裡,百里屠蘇一手抹了臉上的水,他後退一步背抵著牆,低著頭也不說話。方蘭生低頭看著自己濕淋淋的衣服,著急地趕忙將外衣脫下來。
  

他探頭到洞外去看,卻被天上忽然又起的驚雷嚇了一跳,雨水在洞外落成雨簾,順著低勢的山路向下流去。
  

「怎麼忽然下起雨……」方蘭生皺起眉頭說,他回頭看向百里屠蘇,卻見對方正偏頭看著洞裡一處像鳥窩似地乾草堆,不知道在想什麼。
  

方蘭生懊惱地坐在地上,拉起自己濕噠噠的書袋看,「……這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結果又下起了雨,可怎麼回去。」
  

「晴雪她們該擔心了。」
  

襄鈴小心地站在屋門口,門外有雷聲傳來,嚇得她猛地摀住耳朵。
  

「打雷了,下了大雨,呆瓜和屠蘇哥哥怎麼還沒有回來?」
  

紅玉站在她身邊,她看著門外這瓢潑大雨,心道不知猴兒是否與公子同在一處,若是在一處還能有個照應,若是不在……
  

方蘭生坐在乾燥的地面,把濕透了的外衫解下來——已經被抓成一條一條的了,就算拿回去也不能穿。他脫的時候沒注意,一下扯了胳膊上的傷口,疼得他登時咧開嘴。
  

「嘶……」
 

百里屠蘇聽見聲音,這才回過頭來。他看見方蘭生嘟嘟囔囔地悶頭坐在地上,沉默半晌,他挪動腳步走過去。
  

雨水在他身下匯成一灘,百里屠蘇半蹲在方蘭生身前,低頭看著這傢伙的傷口——他已經很久沒和方蘭生說過話了,即使每天都在一起,說過的字眼也屈指可數。
  

……明明從青玉壇出來時,已經打算過以後要與他多說些話,陪他多做些事,至少相處時,能不再爭吵也好……
  

是娘復活後發生了太多事,讓百里屠蘇只能把什麼都拋到了腦後。
  

聽著耳邊越來越大的雨聲,十有八九今夜雨不停是無法回去了,百里屠蘇沉默著坐在方蘭生面前,他手裡還拿著一個面具,抬頭迎上對方驚訝的目光。
  

「從何處受的傷?」安靜半晌,他開口問道。
  

方蘭生看著面前的百里屠蘇——這傢伙的眼睛被水淋濕,這般看著人,簡直像能說話一樣。
  

他覺得心頭一跳,像揣了隻兔子,「路上那個……遇見了猩猩……」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記得這山裡是有不少猩猩猴子,雖然剛才一路上沒有撞見——大概是都讓方蘭生撞見了。
  

他抬手想看看方蘭生胳膊上的傷怎麼樣了,可方蘭生嫌丟人,伸手拉過袖子遮了不給他看。兩人相視片刻,忽覺得尷尬,又低下頭來。
  

方蘭生伸手抹去了臉上的水,他頭髮上是水,睫毛上也是水,順著臉頰流下下巴,又沿著脖頸流到衣領裡面去,難受極了。
  

百里屠蘇的目光掃過他的臉,「為何跟出來。」
  

方蘭生低頭擰著濕透的衣角,皺著眉頭:「還問為什麼,還不是擔心你。」
  

百里屠蘇聞言剛一怔,方蘭生話一出口就覺不對,連忙擺手,「不、又不止我自己擔心你,別誤會啊!」
  

「你這幾天,飯不吃,水不喝,黑著天還往外跑,能不擔心嗎。」
  

「襄鈴跟我說了好多次,你老是不吃飯,還以為是我做飯太難吃……」
  

「不是……」百里屠蘇立刻打斷他,方蘭生抬頭看他一眼,嘟囔道:「就、就是啊,我做飯再難吃,也比晴雪襄鈴她們好些吧。」
  

他擰乾了衣角,把被扯爛的外衫扔在一邊,「既然不是難吃,那你怎麼不吃飯,這不是讓人擔心是什麼……對了,你找到什麼你娘愛吃的東西了嗎?」
  

他說著就朝木頭臉手裡看,百里屠蘇怔忡著搖頭,還未反應過來,方蘭生忽然從他手裡發現了那木片面具。
  

「這是什麼?」
  

已經模糊得看不清圖案的面具,上面還插著兩根破破爛爛的羽毛,方蘭生拿著反罩在臉上比劃一下,眼睛透過面具上面兩個圓孔對上百里屠蘇的目光。
  

有一瞬間的尷尬,方蘭生疲憊得眼睛快睜不開了,可還是僵硬地笑起來。
  

「木頭臉你怎麼……出門還帶這玩意兒?」
  

不知道是不是百里屠蘇的錯覺,又或者是他這幾日太累,已經分不清別人說話口氣的區別——方蘭生以往每次與他講話都像塞了火藥,說什麼都能吵起來,反而是現在,怎麼聽……都像在安撫他。
  

雖然安撫的方法笨極了。
  

百里屠蘇搖頭,他不說話,靜靜聽著方蘭生沒話找話地在說。
  

方蘭生背靠著洞窟的牆,把面具推上頭頂,抬頭看他,「這到底是什麼?」
  

「……面具。」
  

「面具?」方蘭生其實也累極了,衣服都是水,但他還是咧開嘴笑,撓撓頭,「還、還真是面具。」
  

百里屠蘇深吸一口氣,他許是也又餓又乏,微閉著眼睛,他輕聲道:「以前,族人相信人面能夠通靈,若將面具放在枝繁葉茂的樹下,便可感應木靈。」
  

「木靈?那有什麼用?」
  

「……木靈可以替做面具的人,實現兩個心願。」
  

「哇。」方蘭生怔怔看著木頭臉脖子上的羽毛項圈——那羽毛正在向下滴水,他喃喃道,「還有這種好事……」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睜開眼,低頭看著方蘭生,「一生只有一次機會……每個人都可嘗試。」
  

耳邊的雨聲還沒有停,或許他們就要在這裡避一夜的雨。
  

方蘭生眨眨眼,他拿下那個面具放在手裡看了看,又抬頭看向木頭臉,「你許過願了?」
 

百里屠蘇搖頭。
  

方蘭生的眼睛在一瞬間睜大,他笑道,「雖然不知道靈不靈,但是也能試試!你們族人既然都說有用,說不定真的有用。」
  

百里屠蘇愣在原地,看著方蘭生把腦門頂在那面具後面抬頭對他說。
  

「木靈啊木靈,保佑木頭臉的娘,趕快吃頓飯,趕快好過來。」
  

「不然某個人啊,娘沒救好,自己倒先病倒了!」
  

洞外不時有雷聲傳來,閃電照亮了山間的一草一木,也透過被草叢遮擋的洞口,照亮了那雙躲在面具後面望著木頭臉的眼睛。
  

他等了很久也沒等到對方的回答,百里屠蘇似乎陷入了沉默,他俯視著方蘭生,半晌抿了抿唇。
  

開口的瞬間,天空又是一道驚雷,轟隆聲中雨勢愈發失控,方蘭生傻愣愣地靠坐在洞窟牆壁邊,被百里屠蘇伸手一把抱進懷裡。
  

「你……」木頭臉在他耳邊急促地說,只可惜聲音太低,都被雷聲掩了去。

 

方蘭生能感覺到百里屠蘇的手隔著衣服緊緊抱著他的腰——那手指只抱緊了一瞬間,又驀地鬆開,百里屠蘇似乎意識到自己在做什麼,他怔了半晌,貼著方蘭生耳側的頭忽然變得僵硬。
  

方蘭生臉紅得像被蒸過的螃蟹,當木頭臉鬆開手,方蘭生尷尬地摸著腦袋轉過頭,索性拿臉對著牆壁。
  

「木頭臉你……你是不是累暈了……趕、趕快休息吧……!」
  

他並沒聽見百里屠蘇先前的話,所以更不會回答他。百里屠蘇聽著耳邊的雨聲,喉間動了動,也沒再提,他俯視著面前這個面壁的方蘭生,再看看洞外早已漆黑的天色……
  

方蘭生聽見身後沒聲響了,便以為木頭臉是走了,可回頭一看那人就蹲在身後,這把他嚇了一跳。
  

「你怎麼還不——」
  

他話說了一半,還未說出下半句就自覺停了下來。
 

他看著百里屠蘇抬起頭。
  

一雙血紅色的眼睛望著方蘭生,就像在思考他是誰——
  

他已經有十多天沒有見過方蘭生了,每次剛剛甦醒,便會被不知從哪兒來的一股力量驅趕回去。
  

方蘭生背靠著牆壁,被那人握著後腦勺吻住,雙手僵硬地扶著對方的肩膀,濕透的衣服被那人拉扯著脫下來。洞窟的地面髒污不堪,百里屠蘇回頭看了眼洞外的大雨,再低頭看著洞口附近潮濕的地面,像挑剔自己領地的首領,橫抱起方蘭生就往洞口深處走去。
  

方蘭生被扔在一片乾草堆上,他翻了個身還沒爬起來,雙腿接著被人鉗制著拉開。
  

以前明明是早已習慣了的事,為什麼現在做起來卻帶著股完全的生疏。
  

「木頭臉……唔……」半張開的嘴唇接著被人堵上,木頭臉的吻順著額頭鼻樑滑下唇角下巴,沿著脖頸鎖骨一路向下——久違的方蘭生,久違到這腦筋不開竅的木頭臉幾乎以為自己要再也見不到他了——方蘭生被他壓在那乾草堆上,濕糊糊的衣服都扯了去,剛因為木頭臉的擁抱而漲紅的臉還未褪去那顏色就瞬間又紅起來,百里屠蘇分開他的腿,按著他的腰就頂了進去,方蘭生悶哼一聲,也只得忍著,雙手抱緊了木頭臉的脖子,被他一下下抽送進去。

  

他累壞了,根本沒力氣躲閃,更不懂木頭臉這傢伙好幾天沒吃飯,到底從哪來的這凶狠的勁頭。他掙扎著在木頭臉身下洩了一次,緊閉著眼睛任木頭臉繼續折騰。
  

沙啞著聲音,一遍遍喊他「蘭生」,方蘭生咬著牙齒,臉頰摩擦著身下的乾草,忍耐著木頭臉越來越快的頂入……
  

在木頭臉的世界裡,這基本就是和「蘭生」交流的唯一方式,方蘭生只覺得耳邊全是木頭臉的喘息聲和自己的心跳聲,仿若那個電閃雷鳴大雨傾盆的世界已經離他們遠去——
  

這個木頭臉什麼都不懂,他不會傷心,不會難過,似乎永遠都是一副樣子,碰到他也永遠只有一件事。
  

什麼事都可以告訴他,因為他聽不懂;什麼事都不用告訴他,也因為他聽不懂……
  

「木頭臉……木頭臉……!」到最後方蘭生幾乎要哭出了聲,他的額頭頂著百里屠蘇的胸口,雙手握著百里屠蘇的手臂,身下那處被對方用力地插入——當百里屠蘇紅著眼睛射入進去,方蘭生猛地抱住他的脖子,像要拽住一根救命稻草的落水之人。
  

渾身上下都被汗水浸透,腿間微弱打開著的那處更順著木頭臉抽出的方向流出大滴大滴的液體,方蘭生臉色潮紅,散亂的頭髮都落在木頭臉的手臂上,就被他這麼抱起來。
  

方蘭生第二日醒來得早,眼睛半睜開看著洞穴外剛剛放晴的天,洞口還向下滴著雨水。
  

雨水滴在草葉上,順著狹長的葉片輕輕滾落到泥土裡,方蘭生軟著腿從身下那堆乾草上站起來,他回頭看著身後正在沉睡的人,又低頭看看自己腿間……
  

低罵一聲,彎腰從地上拾起自己的衣服穿上。
  

衣服差不多干了,雨也終於停了,這場大雨下了一夜,永不停止的雨聲似乎都沉進了方蘭生心裡去——閉上眼睛,耳邊彷彿還有木頭臉的喘息聲,方蘭生搖著頭想把這聲音甩掉,他穿了內衫,手裡握著褲子扶著洞窟石壁就往外走,踩著草叢蹲在一棵樹下的湖邊,他蹲下`身捧了捧水猛地潑在臉上。
  

水潭裡的水經過大雨沖刷一夜,呈現出清澈的質地,方蘭生紅著一張臉坐在湖邊淺灘上,身體被那水凍得瑟瑟發抖,他埋著頭,手指在下面笨拙地動作,總是能不慎碰到什麼地方。
  

他看上去痛苦極了,身體不住顫抖,散亂的頭髮垂在脖頸間貼在潮紅的臉頰上,以至於百里屠蘇剛走出洞口時看到這樣的他,還以為他是被湖裡什麼東西困住了。
  

「你……」百里屠蘇作勢要走過去,方蘭生一聽到聲音,驚得回頭看他一眼,腳底一滑,登時就跌進了那湖裡。
  

只聽得「噗通」一聲,剛才還在岸上的人轉眼間就在湖水裡沒了影,只剩一隻手在水面撲騰了兩下,連喊聲都被淹沒進湖水裡,百里屠蘇怔了怔,兩三步走到岸邊,他一腳踏進湖裡泥潭,下意識要下去拉他,方蘭生卻不知怎麼掙脫開他的手,努力撲騰到對岸,還連滾帶爬地從湖裡爬上了岸。
  

「咳!……咳咳……!」
  濕淋淋的頭髮貼著臉頰,方蘭生捂著嘴巴咳嗽著,他臉頰通紅,看也不看身後的人,連滾帶爬地就躲進了湖邊一塊大石後面。
  

剩百里屠蘇自己還站在對岸湖水裡,他眼看著方蘭生飛快躲進對岸的石頭後面,愣了愣,才回頭看向身後草叢中那被方蘭生丟在那裡的褲子。
  
  

大石後面,方蘭生用雙手抱著瑟瑟發抖的腿,還未來得及懊惱和臭罵自己,一條褲子登時從大石後面被扔在他腦袋上。
  

方蘭生怔了一怔,他雙手握著自己的褲子放在眼前,一抹紅色登時從他臉上一直延伸到耳朵根去,他低著頭飛快地穿上褲子,連回頭看也不敢,從衣兜裡摸出髮帶他低著頭把這一頭濕淋淋的頭髮束起來。
  

百里屠蘇雙手抱在胸前,靜靜站在大石後面等著,等了半晌也不見身後有聲音傳來,他略一回頭,瞅到石頭邊緣一個人的頭頂正藏在後面——自以為很隱蔽,可藍色的髮帶卻被風吹得飄一飄的從石頭後面冒出頭來。
  

「出來。」百里屠蘇說。
  

方蘭生半晌鑽出來,他抬頭看了眼百里屠蘇,低下頭摸摸自己的腦袋:「那個,木頭臉我剛才……」
  

「……走吧。」百里屠蘇無心再聽他解釋,歎息道。
  

方蘭生抬頭看了眼天,心道晴雪她們一定等急了。
  

回頭看百里屠蘇回到洞穴,從裡面出來時手裡捏著那個面具——另一隻手裡握著方蘭生的書袋,方蘭生見了,「啊」一聲,百里屠蘇走到他跟前,將書袋伸手遞給他。
  

方蘭生背著書袋,一邊跟在木頭臉身後走著一邊想著說句話。
  

喂,木頭臉。」

  

百里屠蘇背著劍走在前面,並不回頭,卻難得的出聲回應了他。
  

「何事。」
  

雨後的陽光正好,照得方蘭生睜不開眼,山裡的紅葉層層疊疊,光線透過其間打在木頭臉後背,是一個斑斕的光影。
  

方蘭生追上去。
  

「你今天回去,可一定要吃飯,別再讓大家擔心了!」
  

百里屠蘇腳步一停,就讓方蘭生追上了。方蘭生跑過了頭,又轉過身看他,攤開手,「你聽到了嗎木頭臉,怎麼不說話?」
  

百里屠蘇目不斜視地看著前方,半晌低頭看了眼方蘭生,對方被他一盯,張著的嘴登時閉上。
  

「聽見了。」百里屠蘇轉過目光,小聲道。
  

說完就背著劍默默走過去,剩方蘭生在原地傻站著,等他緩過神來再看木頭臉已經在山下走遠了,他急忙又追上去。
  

「……」
  

「你這人,非要別人特意問你才回答,我、我下次不問了。」
  

「……」
  

「怎麼又不理人……」

 

方蘭生很想問問木頭臉有什麼想吃的東西沒有,仔細算算,這傢伙有三四天沒吃過東西了……
  

可是他不能問啊,也問不出口,問了多沒面子,好像他多在乎木頭臉想吃什麼似地……反正做飯的是他,他方大少爺做什麼其他人就得乖乖吃什麼。
  

……木頭臉也不能例外。
  

他坐在廚房的門邊,看著門外腳下的烏蒙靈谷——木頭臉的家鄉,是從小在琴川長大的方蘭生無法想像的一個地方,四處隨處可見方蘭生從未見過的圖騰,巨大的女媧神像立在大山之間。
  

若是這裡沒有荒蕪,它原本會是什麼樣子?
  

方蘭生想像不出,他轉頭看鍋裡的粥已經煮好了,便從地上爬起來。
  

百里屠蘇站在門外,聽屋裡兩個聲音在低聲交談。
  

「紅玉姐,在蘇蘇面前我不敢講……你說,巫祝大人真的……真的活過來了嗎?要是活著……為什麼可以不吃東西不睡覺,就一直這樣……睜著眼呢?」
  

「……」另一個人沉默片刻,「亡者重生之術,我未曾聽說,倒是少恭所言『不可行於日光下』,令我隱約想到什麼,卻又尋不到那個頭緒,究竟是在何處見過……人與日光……不過妹妹既然問起,我亦實言相告,這其中……多半有詭譎之處。」
  

「咦?紅玉姐知道什麼了嗎?」
  

「兩日前,我替百里公子照看巫祝大人是,曾與她閒聊試探。」
  

「你們也曉得,凡問問題,巫祝大人雖不言說,卻會點頭搖頭以示回答。」
  

「怪就怪在,那天我問了許多事情,有些與公子相關,有些卻全無干係,甚至是關乎我自己一些隱秘舊事,巫祝大人竟從未選錯,簡直已經不是在與人閒談,而完全是因人心中所想做出回應。」
  

「這、怎麼會……」
  

「一個死而復生之人,為何竟能窺探他人內心,還是巫祝大人生前,便有此法力……」
  

百里屠蘇猛地推開門走進去,他拳頭在身側握得緊緊,「你們,在說什麼!」
  

「蘇蘇,我們並不是那個意思……」晴雪向百里屠蘇伸出手。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瞪著眼睛。
  

「娘總有一天能變回從前的樣子,現在,只是一時如此!」
  

方蘭生手裡端著粥菜,隔著很遠就聽見了從木頭臉娘的屋裡傳出的聲音。他跑到門口,透過木頭臉的後背就看見晴雪和紅玉尷尬而僵硬地站在原地。
  

「……都走吧。」百里屠蘇忽然道。
  

聲音裡居然有一絲氣餒。
  

紅玉一時怔住,她轉頭看見了方蘭生,連忙對百里屠蘇道:「公子也是過於勞累,猴兒端來了飯菜,不如先吃了飯,歇息一會,再看顧巫祝大人也不遲……」
  

百里屠蘇沒說話,紅玉與晴雪離開,方蘭生無措地看看四周,剛要邁步進去看看怎麼回事,百里屠蘇聽見聲音,心知是方蘭生,也不回頭。
  

「你也走。」百里屠蘇握緊了拳頭。
  

方蘭生一怔:「我……」
  

「走!」
  

方蘭生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他想了想,難道是木頭臉和晴雪她們吵架了?
  

這木頭臉怎麼回事,早上回來時說得好好的要吃飯,怎麼一回來又不吃了!方蘭生站在門外看著面前緊閉的屋門,左想右想都覺得剛才木頭臉的樣子和語氣不太對。
  

木頭臉怎麼了……
  

方蘭生心裡擔心,嘴上又不願承認,只好坐在屋子邊上的角落裡,手裡的粥碗啪嗒一聲放在身邊,方蘭生看著這可憐兮兮又沒人搭理的粥,時不時回頭看著身後的屋門。
  

百里屠蘇在屋裡坐了一夜,方蘭生心緒不寧地在外面坐了一夜,晴雪她們都沒有再來打擾,方蘭生靠著屋牆打起了瞌睡,夜裡天冷,他時不時醒了,站起來跑到窗戶跟前偷偷看,就看到百里屠蘇拉著他娘的手坐在長塌上,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
  

百里屠蘇或許不知道有人等在門外,或許他知道,但是已經無法顧及,紅玉和晴雪所說的話就繞在他耳邊,久久也散不去。
  

百里屠蘇不傻,他很聰明。有的疑慮他也有,有的端倪他也早就發現了。
  

只是身為韓休寧的兒子,他一直拒絕深想下去。
  

拒絕,也就無法面對。
  

方蘭生一早是被鳥的尖叫聲驚醒的,天將要亮,他從地上站起來,揉了揉眼睛,一轉頭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站在屋門口。
  

是木頭臉?
  

「阿翔,有沒有看到我娘?!」
  

方蘭生從未見過木頭臉這個樣子——百里屠蘇握緊了拳頭,海東青在他頭頂盤旋一圈,直朝祭壇的方向飛衝過去。
  

「屠蘇哥哥,怎麼了?」
  

方蘭生還未來得及開口問就聽見從另一端傳來襄鈴的聲音——想必像這樣守在木頭臉屋子旁邊的人並不止他一人。
  

「娘自己走出了屋子……馬上就要天亮了!!」
  

貌似冷靜的聲音裡裡有無法掩飾的顫抖和恐懼,襄鈴慌張地要去找紅玉姐姐,卻不知道紅玉早已出現在她身後。
  

「紅玉姐姐,屠蘇哥哥他——」
  

「別說了,快跟上公子!」
  

方蘭生僵在原地,半晌才想到要追出去。可等他走出屋子後面,剛踏上那條搖搖欲墜的舊橋,南疆清晨的第一絲陽光終於突破了遠山外的重重夜障,驀地照射在烏蒙靈谷這一片廢墟之上。
 

方蘭生僵在原地,半晌才想到要追出去。可等他走出屋子後面,剛踏上那條搖搖欲墜的舊橋,南疆清晨的第一絲陽光終於突破了遠山外的重重夜障,驀地照射在烏蒙靈谷這一片廢墟之上。
  

從遠處祭壇傳來一聲尖叫,是女孩的聲音,方蘭生手扶著橋的欄杆,怔怔望著不遠處的前方。
  

他看見木頭臉跪在了祭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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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