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章

 

中皇山。
  

冰封萬里,白雪茫茫,萬物被成年累月的積雪覆蓋,似乎連天也映成了白色。
  

一腳踏進厚厚的積雪,那寒氣從腳底直達全身,方蘭生一步步走著,是凍得臉色都變了。
  

而襄鈴也不比他好多少,沒走兩步她就落在了隊伍最後面。偏偏中皇山上怪物眾多,那三人走在前頭,誰也顧不得他倆,方蘭生回頭走到襄鈴跟前,看她受不了地蹲在地上。
  

「怎麼了,襄鈴?」方蘭生蹲下身。
  

襄鈴像是想努力縮成一團,她的頭深深低著,聲音裡全是委屈:「呆瓜……襄鈴好冷……」
  

方蘭生自己也沒辦法,他也凍得夠嗆,「你站起來,別蹲著,走一走,走一走就暖和了!你看我,我就不冷!」
  

他努力想把襄鈴拉起來,可襄鈴卻只是搖頭,「嗚……襄鈴站不起來……腳都凍僵了……」
  

「那、那要不……我背你?」方蘭生蒼白著一張臉說。
  

襄鈴還是搖頭,在地上蹲著不動,方蘭生沒辦法,回頭一看那仨人已經往前走了好遠,他想了半天,把自己身上馬甲脫了,「你、你穿!」
  

方蘭生的馬甲也很薄,但是比他身上衣服厚多了。馬甲一脫,登時冷風順著脖子就灌進來。襄鈴抬起頭,眨了眨眼,還來不及答應,方蘭生把馬甲往她頭上一兜,縮著脖子轉頭就跑了。
  

「這什麼鬼地方!」
  

怎麼冷成這樣!
  

方蘭生上牙下牙不斷打架,他跑了一圈又跑回來,手打哆嗦,連運功也運不起來,身體凍得連知覺都沒有了,反而不覺得冷,回頭看襄鈴已經披著他的衣服站了起來,方蘭生揮揮手,正想叫她。

  

「蘭生,襄鈴!」
  

身後傳來晴雪的聲音。
  

方蘭生一愣,他遲遲回過頭,正看到晴雪從他身邊擦肩而過,朝襄鈴跑過去,「襄鈴覺得很冷嗎?」
  

襄鈴還嘴硬呢,「襄鈴……不冷……」
  

晴雪手裡燃起藍色的火光,躬身包住襄鈴的手,襄鈴睜大了眼睛抬頭看著她。
  

而方蘭生也愣住了,不知什麼時候百里屠蘇站在他身邊,那人伸手握住了他的,在手心裡攥了攥,登時一股熱流順著掌心湧入方蘭生氣脈之中。
  

方蘭生沒敢抬頭,但他知道那就是木頭臉。一句推辭的話就在嘴邊,可手被木頭臉這麼握著,方蘭生怎麼也說不出口。
  

而等他終於決定要說了,百里屠蘇卻忽然放開了他。
  

原來是風晴雪和襄鈴朝方蘭生走過來,襄鈴似乎是暖和過來了,她解下身上的馬甲要給方蘭生穿上,手一碰方蘭生的肩膀,卻發現對方身體正熱著呢。
  

襄鈴驚訝地叫了一聲,「呆瓜真的不怕冷!」
  

方蘭生低著頭,悶聲不吭地在百里屠蘇身後跟著,一隻雪鳥從側邊俯衝過來,被他一拳打飛。
  

「剛才呆瓜說不冷,襄鈴還覺得是在騙人。」襄鈴在他身邊說。
  

方蘭生看上去有點心虛,他抬頭看了眼木頭臉,發現對方似乎沒聽見。
 

沒……沒騙人。」他低聲說。
  

百里屠蘇也沒拆穿他,不過剛才方蘭生的反應讓他覺得奇怪,不拒絕,也不說話,一聲不吭。
  

他大約還是心情不好,因為他的二姐。
  

百里屠蘇一路上有心無心地照護著,讓方蘭生即使總走神也沒能被怪物痛毆。方蘭生八成也是心中有數,他覺得有點難堪,可就是不抬頭看對方一眼。
  

他們遇上了蠱雕,見到了晴雪的婆婆,晴雪被她一頓臭罵,意思是怎麼能把外人帶到中皇山來。風晴雪苦著臉解釋,蘇蘇不是外人,這是救人啊是好事,有錯了我自己擔啊婆婆,讓方蘭生等一干外人在旁邊站著瞎瞪眼。
  

可讓他們沒想到的是,從他們踏入中皇山的那一刻起,女媧就已經感應到焚寂之力,靈女早被派來傳話,要放他們通行。
  

彭婆婆眼瞅著百里屠蘇,估計是很納悶,晴雪老說這年輕人有病,可看著臉色挺正常的,倒是他身後那個書生,臉色發黃,耷拉著眼睛,一副挨餓受凍吃苦受累的樣子。
  

哎,八成就和隔壁家二狗一樣,從小就是個受氣包吧。
  

真是可憐,彭婆婆心中感慨,她訓得滿足了,皺著眉頭,便放過了他們,「由此過去,自可看到通路,進入幽都便往媧皇神殿拜會。你們……過去吧。」
  

幽都有一條河,叫忘川,似銀帶飄在天上,據說是由死者魂魄匯聚成的一條河。百里屠蘇和紅玉一路上聽風晴雪講著幽都的門禁和風俗,而方蘭生和襄鈴則驚訝地抬著頭。
  

「忘川……真好看!」襄鈴說。
  

方蘭生跟著用力「嗯」了一聲。

他們沿著有銀環紋記的通路一路向上走,一直到了一扇威嚴的大門前,晴雪說這就是媧皇神殿的大門,靈女就在裡面等著他們。
  

「沒想到女媧娘娘會真的願意見我們,總覺得有些心慌……」
  

風晴雪說著,紅玉在她身後伸手扶上她的肩頭,「到底如何,過去才知,現在就先別想了。」
  

不光晴雪心慌,方蘭生心底也是很緊張。他是凡人,雖嚮往仙人,可從沒想過自己能見到像女媧這樣的神。他隨著百里屠蘇一行人走進媧皇神殿,終於見到了那女媧憑依在身的巫女。
  

方蘭生料想到自己會從女媧娘娘這裡聽到很多聞所未聞之事,比如木頭臉身中煞氣的原因,比如那凶煞至極的血塗之陣,比如昔日女媧與伏羲的恩恩怨怨,比如那失蹤了的巫咸,可讓他萬萬沒有想到的是,當襄鈴問女媧娘娘,屠蘇哥哥身上的封印有沒有什麼法子解開的時候,他看到百里屠蘇的臉色猛地一變。
  

女媧果然搖搖頭,「封印所以霸道,乃是因為借用了血塗之陣的力量,但也並非極致難為,只是須尋天下清氣所鍾之地,方能施術解封。」
  

「……然解封之後,便將散魂。」
  

風晴雪身形一震,而紅玉也是驚駭道:「……散魂?」
  

她們都對百里屠蘇封印之事一無所知,女媧緩聲道:「歷經血塗之陣的魂魄,無法再輪迴往生,只能化作荒魂。」
  

媧皇神殿中一片寂靜,這讓反應有點慢的凡人方蘭生感到不安。
  

「荒魂……什麼是荒魂……?」
  

木頭臉到底是怎麼回事。
  

風晴雪的目光看向百里屠蘇,她看到對方閉著眼睛,似乎早就知曉此事。
  

蘇蘇一直瞞著我們,風晴雪想,她還是回答了方蘭生,「荒魂……就是會直接消散……再也、再也沒有了……」
  

「那、那若是屠蘇哥哥不解封,是不是就沒事了!」襄鈴也是焦急,她尖聲問道。
  

媧皇神殿裡一片昏暗,只有靈女所站立之地處於光明中,方蘭生瞪大了眼睛,他僵硬地回頭看著黑暗裡的木頭臉,再回過頭看向靈女。
  

只見那靈女輕輕搖了搖頭。
  

「封印不除,凶煞入體,必將墮入魔道,化身怪物……直至死去,永無拯救之法。」
  

她的聲音緩緩迴盪在神殿上空,平靜寧和,似乎只是在說著一件極尋常之事,可這種語氣,這種境地,卻讓方蘭生不可避免地想起幾個月前的江都——
  

那時那能斷命的瑾娘,說木頭臉是空亡而返,天虛入命,六親緣薄,凶煞非常。方蘭生沒當真,他不會把這種江湖術士般的瞎話當真,可現在站在媧皇神殿的靈女面前,聽到靈女說木頭臉解封是死,不解封也活不成,方蘭生真希望能有人告訴他這一切是假的,這靈女也是江湖術士,她是別人假扮的。
  

他大張著嘴巴,他幾乎就要開口問了,他想問晴雪,這靈女不會是來騙人的吧!她在胡說什麼!木頭臉活得好好的,哪像要成魔?
  

可身後風晴雪卻先開了口。
  

「蘇蘇……你……為何一直不對我們提起……」
  

百里屠蘇沒應聲。
  

女媧說他們也不必如此絕望,焚寂劍靈是由血塗之陣帶入百里屠蘇體內,若是那創造血塗之陣的劍靈襄垣自始祖劍中醒來,說不定能有個萬全之策,可以救人。只是這襄垣難尋,到時候還難免會有一番爭鬥。
  

襄鈴聽了她的話,臉上露出驚喜的表情,風晴雪和紅玉也是和襄鈴一樣。
  

反倒是百里屠蘇,他沉默著站在原地,看上去既不驚喜也不失落,大概是倒霉了一輩子,覺得這樣的好事沒理由落自己頭上,心裡知道就行了,沒必要報太大希望。

女媧還說了什麼,關於百里屠蘇的身世,關於那血塗之陣,只不過方蘭生並沒有聽進去。
  

木頭臉要死了……
  

他的煞氣……會讓他死。
  

方蘭生心裡想。
  

在聽到這個消息之前,方蘭生還想要躲著百里屠蘇,他心虛,還膽小,被歐陽少恭幾句話刺激到的他,怕極了被木頭臉察覺到那秘密——
  

萬一木頭臉知道了,會怎麼樣,萬一大家知道了呢……他們這朋友還做不做得成,他方蘭生還有臉面見人?
  

連和他說話也不敢,連看他一眼都覺得不應該,方蘭生心想,等解決了這些事,他一定要和木頭臉各走各路,一定要走得遠遠的。
  

之前……還膽大包天地問他是不是喜歡自己……木頭臉好是好,可他們之前有那麼多亂七八糟的解釋不清的事,方蘭生覺得自己怎麼也不可能會喜歡他。
  

怎麼能呢?
  

可是現在,方蘭生剛得知木頭臉可能活不長,他站在媧皇神殿門外,聽著風晴雪和木頭臉討論著要去忘川尋找記憶的事。
  

風晴雪顯然樂觀地覺得只要努力,那襄垣就一定能找到的,她對百里屠蘇露出微笑,手挽著身旁一臉哭相的襄鈴的手。
  

「魂之彼岸在兩個時辰後才會開啟,蘇蘇不如……和我們一起,逛逛幽都?」
  

百里屠蘇看來也沒有被那女媧所說的影響了心情,他遲疑著點點頭,八成是感覺到身後有人在看他,百里屠蘇有些猶豫,還是轉過身,看向身後。
  

居然是那一整天都沒正眼瞧過他的方蘭生啊……
  

「你去嗎。」
  

百里屠蘇微抬著頭,他雙手抱在胸前,輕聲問方蘭生。
  

方蘭生站在媧皇神殿門口的台階上,大睜著眼睛低頭看他,那模樣又癡又傻,腦子裡還不知在想什麼,呆極了。
  

「呆瓜又發呆了。」襄鈴嘟囔道。
  

百里屠蘇似乎聽見了她的話,眼睛微瞇了瞇,他看著方蘭生,像是在笑。
 

 

「我、我去。」方蘭生心裡咯登一聲,他脫口而出。
  

方蘭生心不在焉,就是再粗線條的風晴雪也能感覺得到。
  

他們在一處泥人攤子前停下腳步,那攤主顯然是晴雪舊識,兩人聊著家常,襄鈴和紅玉頗有興致地湊在攤子前看著那些泥人。
  

「這泥人真好看。」襄鈴拿起一個,放在自己手心上,發現那泥人比她的手心還小。
  

晴雪點點頭,「在我們幽都這兒,男孩子要是親手捏一個或者買一個泥人送給女孩子,就是向她求親的意思。」
 

 襄鈴眨眨眼,「要是反過來呢,女孩能送嗎。」
  

晴雪笑道:「也是可以的。」
  

襄鈴開心了一下,立刻又皺起眉毛,「嗚,可是襄鈴不知道送給誰……」
  

大家都挺開心的,就方蘭生站在攤子跟前,低頭瞧著那泥人,一聲不吭,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百里屠蘇正被那攤主纏著要買一個送給心愛的姑娘,那是晴雪熟人,一口一個「都是朋友就買一個嘛」,百里屠蘇僵著一張臉,他推辭不過,只好掏了銀子。
  

攤主開心極了,「晴雪你這朋友真不錯。」她說著,蹲下`身打開一隻陶罐,正想讓這位掏了錢的客人挑一個好看的泥人,誰知一抬頭卻不見了人影。
  

「咦,人呢?」攤主站起來,瞪著眼睛,「晴雪,你朋友呢?」
  

風晴雪正和襄鈴她們挑著泥人,這才反應過來地看著她:「誰?」
  

「你的朋友,剛剛站你旁邊的那位。」
  

「哦……」風晴雪這是明白了她說的是誰,她回頭看看自己身後,沒看見人,再回過頭看向另一邊。
  

是蘇蘇和……蘭生……?
  

風晴雪扶著膝蓋站起來,她瞪大了眼睛,她看見百里屠蘇主動握住了方蘭生的手。
  

「晴雪?」攤主順著她的目光望過去,卻誰都沒看見。
  

「蘭生……心情還是不好嗎?」風晴雪喃喃道。
  

一旁的紅玉點點頭,「失去至親,對猴兒來說,或許還是太過沉重。」
  

「襄鈴想去安慰呆瓜……」襄鈴手裡握著那只泥人,抬頭對紅玉說。
  

紅玉笑著看她,「……等公子和猴兒說完話,小鈴兒再過去吧。」
  

襄鈴點點頭,她站起來看著方蘭生和百里屠蘇站在遠處的背影,她看見那兩人的手握在一起。
  

「屠蘇哥哥……和呆瓜,很好吧……」
  

襄鈴低頭看了看手裡的泥人,輕聲說道。

百里屠蘇並沒有說話,他一聲不吭拉著在泥人攤子前愣神的方蘭生走到遠處,直到走到幽都的邊界,下一步就要掉下懸崖,才停下腳步。方蘭生皺著眉頭看著他的背影,「木頭臉,你幹什麼……」
  

百里屠蘇鬆開了握著他的手,他將雙手抱在胸前,漆黑的眼睛裡似乎藏著什麼情緒,他還在忍。
  

方蘭生茫然地瞧著他。
  

「方才在想什麼。」百里屠蘇忽然低聲問道。
  

「啊?」方蘭生下意識地問了一聲,「什麼方才?」
  

百里屠蘇看著他,並不說話,像是要等他自己回答。
  

果然,在一片安靜裡,方蘭生苦惱地摸摸腦袋,他聲音有些遲疑,「……很、很明顯嗎……」
  

百里屠蘇點頭。
  

「嗯。」
  

「我……我看見那泥人……就想起了二姐……」
  

方蘭生似乎有些難以啟齒,但他抬頭看了一眼百里屠蘇,發現對方似乎在等他說下去。
  

「以前……每到過節的時候,琴川大街上就有老人在賣捏好的泥人。我很想要,但二姐從來不給我買……她只希望我能好好唸書,做個有擔當的方家人。」
  

「我把書丟了,她給我買書,先生生我的氣,她去求先生,同學和我吵架,她在外面把我訓得狗血淋頭,可回了家,又安慰我……」
  

「這次也是,我逃了婚,闖了禍……也是二姐去孫家說好話……她到病時,還想著為我縫……」
  

方蘭生的聲音忽然變得哽咽,他驀地閉上眼睛,嚥了咽喉嚨。
  

百里屠蘇垂下眼簾,沉默著看著他。
  

「……從小到大,只要對上二姐,我總和她對著幹,不聽她的,把她的話當耳旁風……可她卻什麼都替我想,什麼都替我打理好……」
  

「可是我,我竟然……從沒有為她做過一件像樣的事情。」
  

方蘭生睜開眼睛,他的眼眸像是蒙上了一層霧。
  

「人在的時候,只覺得她很嘮叨,很凶……等到失去的時候,已經什麼都來不及了……」
  

百里屠蘇想起之前在琴川,方蘭生曾對他說,他準備了很多話要和他二姐講,他覺得自己一直讓二姐操心,他很後悔。
  

彼時百里屠蘇還暗暗覺得,幸好你的二姐還活著,你還有彌補的機會。
 

可事實上,那時的方蘭生已經成了第二個他。
  

百里屠蘇走近他,再度握住方蘭生的手。他感覺到那隻手緊緊攥成拳頭,似乎因為情緒激動還在顫抖。
  

「……我也一樣。」他沉默了半晌,忽然說。
  

聲音很輕,卻因為離得近,輕易就鑽入方蘭生耳朵裡。
  

方蘭生睜著有些發紅的眼睛,他低著頭,也不看身前人。
  

百里屠蘇卻看著他。
  

「小時候,我十分討厭村子裡的人。討厭我娘。他們看到的我,並不是我,僅僅是大巫祝的孩子……總有一天將繼承我娘所做的一切,打理族中事務,只要有這樣一個人在,是誰都無所謂。」
  

「現在想起來,就算將我當作大巫祝之子又如何,那些關懷也全是發自內心的……而那時候,我卻只覺厭煩……」
  

「被娘和巫衛督促學習法術時,甚至想過,如果這些人從我眼前消失就好了……可等到所有人真的不在了,才明白自己是多麼愚蠢。」
  

方蘭生後知後覺地怔住了。
  

百里屠蘇的聲音頓了頓。他眼中閃過一絲黯然,像是在嘲笑他自己。
  

「這種事情,永遠都不可能釋懷。」
  

「可終日自責,終究於事無補……」
  

他說著,輕輕握了握方蘭生的手,方蘭生愣著抬起頭,正撞上他的目光。
  

「……不如靜想一下,今後要如何去做。」
  

方蘭生聽見百里屠蘇低聲說。

 

百里屠蘇不會安慰人,他想這或許是他這輩子說得最辛苦的一段話。很多意思雖還沒有說透,可對於百里屠蘇來說,他已經盡力了。
  

方蘭生八成是也感覺到了這一點,就算沒有從含義上,至少從字數上,這大概是木頭臉頭一次和他說這麼多話。方蘭生愣了片刻,他對百里屠蘇點點頭。
  

「我……我知道……」方蘭生扯出一個笑容說,他眼睛還紅著。尷尬地摸摸腦袋,他低下頭,神色看上去有些慌張,「其實、其實我早就不……我就是……剛才看見那泥人,一時走神……」
  

百里屠蘇沒接話,而方蘭生也不知道再說什麼,他咬著嘴唇,回頭看向那泥人攤。
  

「對、對了,你剛才不是買了泥人,」方蘭生連忙說,「……你還不快回去拿,都付了銀子,別一會兒那老闆又不承認。」
  

百里屠蘇低頭想了想,他遲疑了一刻。
  

「你想要?」他問。
  

「啊?」方蘭生這又回過頭。
  

百里屠蘇看著他,那神情有點認真。
  

方蘭生登時慌了。
  

……
  

「在我們幽都這兒,男孩子要是親手捏一個或者買一個泥人送給女孩子,就是向她求親的意思。」
  

……
 

方蘭生腦子一亂,他趕忙搖頭,「不不,我要那個幹什麼!」他說完,還覺得不夠,又加了一句,「我我是男人!」
  

方蘭生本就緊張,再加上心急,臉皮薄,臉一紅就能被人發現。
  

這讓百里屠蘇輕輕搖頭。
  

「沒有別的意思,」百里屠蘇解釋道,「只是你剛才說,小時候想要泥人。」
  

方蘭生聽了他這句話,心吊了半天,才慢慢降下來,他暗暗喘了口氣,等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是丟了人。
  

——人家根本沒那意思,方蘭生你胡思亂想什麼!
  

方蘭生羞愧極了,他低著頭,恨不得現在就找個地縫鑽進去,這木頭臉提什麼不好,為什麼要提泥人。
 

 還一本正經地說「沒有別的意思」,難道他知道方蘭生會以為是什麼意思???
  

「我我……」方蘭生結結巴巴,急於辯解,「我也沒有……」
 

他在撒謊,就會不停地眨著眼睛,在百里屠蘇這個方向看去,睫毛就在不停地顫。
  

「……沒有什麼。」百里屠蘇問。
  

方蘭生支支吾吾,就是答不上來,像是熱鍋上的螞蟻,自己轉著就能熟了。
  

百里屠蘇感覺已經很久沒見過他這樣的——方蘭生躲了他兩天,連句話也不和他說,更別提這樣。
  

伸手一拉,百里屠蘇輕輕抱住這個還在發慌的傢伙。
  

「無需多言,我明白。」百里屠蘇冷靜地說。
  

「你、你明白什麼啊……」方蘭生趕忙想推開他。
  

「你又抱我幹什麼,」他更結巴了,小聲嘟囔著,「你、你喜歡我,我我我又不喜歡你……」
  

估計百里少俠是覺得反正也沒幾天活頭了,這麼著也挺好……
  

不對,不是挺好,是正正剛好。
  

他到底也算一個將死之人,活過今天,還不知道明天是不是一樣能活著。
  

可方蘭生和他不一樣。
  

他點點頭,順著方蘭生話「嗯」了一聲。方蘭生這下不吭聲了,「我明白。」他聽見木頭臉在他耳邊輕聲說。
  

方蘭生沒推開他,他雙手垂在身側,手指緊抓著自己衣角,不住發顫。
  

反倒是百里屠蘇先鬆了手,他越過方蘭生的肩頭,看到襄鈴就站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他拍了拍方蘭生的肩膀,轉身走向襄鈴,襄鈴抬頭看著他。
  

「屠蘇哥哥……」襄鈴似乎不敢開口,聲音怯怯的。
  

「襄鈴……擔心屠蘇哥哥……也擔心呆瓜……」
  

百里屠蘇低下頭,沉默了片刻,回頭看向方蘭生。
  

「你……過去看看他,他應能開懷一些。」他說道。
  

襄鈴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真的嗎?襄鈴可以幫到呆瓜……」
  

「那、那我……」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雙手抱在胸前,對襄鈴道:「去吧。」
  

方蘭生是挺喜歡襄鈴的,這個很多人都知道,而方蘭生在琴川說他喜歡木頭臉,這個就沒多少人知道了。
  

現在百里屠蘇想起來,還覺得自己是不是聽錯了。
 

 「蘇蘇!」
  

風晴雪和紅玉還在那泥人攤子前,大聲招呼他過去,百里屠蘇抬頭望了她們一眼,沉默著走過去。

而在另一邊——
  

「襄鈴你、你怎麼來了……」方蘭生慌張地後退一步。
  

襄鈴眨著眼睛:「怎麼了?屠蘇哥哥說襄鈴可以來。」
  

「屠……」方蘭生連忙搖頭,「不是,我是說,你剛才在哪兒……你、你剛才都……都看見了?」
  

襄鈴想了想,她歪著腦袋:「看見什麼?」
  

她看著方蘭生漲紅的臉,皺起眉頭。
  

「……看見呆瓜和屠蘇哥哥抱在一起嗎?」
  

「呆瓜為什麼臉紅,襄鈴是來安慰你的……」
  

方蘭生聽了襄鈴那句話,整個人像是被煮過的螃蟹一樣紅,他慌忙搖頭,邊搖頭邊擺手:「剛才那、那都是誤會!誤會!我們沒抱!你看錯了襄鈴!」
  

襄鈴愣了愣,她用手指彎著小辮,「是誤會……沒抱……那你們在幹什麼啊……」
  

「在……」方蘭生結結巴巴,抓耳撓腮,就是想不出借口來,「別管在幹什麼了,跟、跟你說了你也聽不懂!」
  

「哼。」襄鈴兩道眉毛倒豎起來,看上去有些生氣。
  

「呆瓜瞧不起人。」
  

「沒、我沒瞧不起你!」方蘭生越解釋越亂,乾脆腳底抹油,「我不跟你說了襄鈴……我我我我還有正事呢!」
  

襄鈴氣鼓鼓地撅起嘴,她跑回去找百里屠蘇和晴雪紅玉她們,跺著腳說呆瓜欺負人。
  

而那有正事的方蘭生呢,他慌張地跑遠了,跑著跑著,他自己也不知是跑去了哪裡。
  

龍淵部族區——晴雪並沒有帶他來過,方蘭生誤打誤撞地在街上亂跑著,看到前面一家店舖,他趕緊過去。
  

「請問,你們這裡是哪裡——」方蘭生一進門,開口剛要問,卻被屋裡那熔爐的火星濺到了腳面。
  

他趕緊後退一步。
  

一個粗莽大漢正背著一柄大錘,站在火熔爐前捶打著一柄劍,他聽見了方蘭生的聲音,慢慢回過頭。
  

眉毛一挑:「地上人?」
  

方蘭生被他一眼瞪得有點發虛,他遲疑著點點頭。
  

「跟風家妹子來的?」大漢自顧自地問。
  

方蘭生愣了一愣,又點頭。
  

「晴雪的朋友啊……我們這可有不少好貨。自個兒挑吧。」那人說。
  

方蘭生眨巴眨巴眼。
  

「那什麼……我不是來買兵器,我是來問問這是哪兒……」
  

他話也說不利落,那人歎了口氣,瞧了眼他手裡的佛珠,從身後一個鐵箱子裡摸出一個錦盒。錦盒打開,一串白色的珠子正躺在裡面。
  

「星月菩提珠。」那人說著,伸手粗魯地一抓那佛珠,丟在方蘭生手裡。
  

「我我我不是來買——」方蘭生正推辭著,那佛珠一被丟在手裡,他話音接著停了。
  

方蘭生許久沒有換過新兵器,捨不得花錢買,他的佛珠便一直是最初那隻。
  

手摸著那珠子,方蘭生眼睛都看直了。
  

那大漢瞧著他這模樣,咳了一聲:「三千三百文。」
  

三千三百文……真貴啊……
  

方蘭生心想,他摸了摸布袋,估計裡面是沒銀子,可這星月菩提珠他還真是想買。
  

從布袋裡翻啊翻,沒翻出銀子,倒翻出一個錦囊來,錦囊的口松,方蘭生手沒握緊,有顆珍珠從裡面順著就掉了出來。
 

 大漢眼尖,一眼便識出那是好物。
  

「這珍珠從哪兒弄來的,可值不少銀子。」
  

方蘭生把珍珠握在手心裡,他點點頭,剛想說的確可貴了,可看著大漢那一臉垂涎的表情,他一皺眉。
  

「這、這個可不能給你!」
  

大漢表現得很識相,「君子不奪人所好,我們地下人不欺負地上人,」他說著,搖搖頭,「你這珍珠不錯,怎麼不打成首飾或兵器,放著可惜。」
  

方蘭生「啊」了一聲,八成是從沒想過這一茬:「能打成什麼?」
  

首飾……打了他送給誰?
  

大漢掃了他一眼,眼神停留在他腰間的地方——腰帶處還有環扣,可下面應當掛著東西的地方卻空無一物。
  

「打個配飾,你們地上人不都喜歡嗎,你正好缺一個。」
  

方蘭生一攤手:「就算打了,可、可我沒錢能付給你。」
  

大漢擺擺手,「做生意嘛,講的就是交情。你回頭在晴雪面前說我兩句好話不就成了。」
  

方蘭生不相信他,這世上哪有這樣的好事,而且他總覺得面前這個人的談吐措辭像是地上人,不像地下人。
  

「你到底是哪兒來的?」方蘭生很機警地瞪起眼睛。
  

那人笑笑,一雙渾濁的眼睛被熔爐裡發紅的火光照亮,「小公子聰明啊……」
  

「從地上來,將來也要回地上去。」
  

「能不能回去,就要看晴雪妹子肯不肯幫我了。」

 

 

「珍珠死去三個月就不能雕挫打孔,不過那是地上的規矩,放在地下,三十年三百年都沒問題。」

  

方蘭生坐在那鋪子的門前台階上,看著手裡的東西——一顆玉扣下面綴著珍珠,珍珠下是青色絲穗,而珍珠與玉扣中間沒什麼東西可放,不放又顯得空蕩,方蘭生便從布袋裡摸出一隻銅梅花出來,給那大漢一看,被那大漢嫌棄得要命。
  

他嫌棄歸他嫌棄,方蘭生執意如此。離開琴川時他便發現青玉司南佩不見了,木頭臉告訴他那東西被他的前世送給了孫小姐,方蘭生心中對孫家有愧,那東西送便送了,心中雖有些留戀,可對他來說,那並不算什麼貴重的東西。
  

而如今手裡的這個……
  

一文不值的破爛銅飾,和價值千金的龍綃宮珍珠,不倫不類地被綴在一起。
  

那色調之難看,搭配之奇怪,讓地底下的粗莽大漢都連連搖頭。
  

估計也就只有口味獨特的方少爺會喜歡了。
  

當方蘭生戴著它走向魂之彼岸的入口,百里屠蘇站在遠處,一眼就瞧見了他腰間掛的那東西。
  

龍綃宮的珠子……還有那方蘭生拿過的,不知和誰的「定情信物」。
  

他是去了哪兒……還做了個這東西來……
  

百里屠蘇的眉毛微微皺了皺,他並沒說什麼,反倒是紅玉見方蘭生來了,連忙讓他快跟上來。
  

由心中念想,或許便會看見你所牽掛。
  

忘川蒿里。
  

腳踩在水澤中,面前是一成片發著亮光的蒿草,望不到邊際的忘川與天邊星帶交匯在一處,朝幽都的方向流去。
  

「這兒……就是蒿里嗎?」風晴雪新奇地瞪大了眼睛,「有種非常寧謐,和別處完全不一樣的感覺。」
  

紅玉點點頭:「『由心中念想,或許便會看見你所牽掛』,那我們此番——」
  

「蘇蘇!」風晴雪忽然叫道,在眾人還未緩過神來的時候,她第一個發現了前方那立於蒿草間的身影。
  

她伸出手指向那個方向,「你看……那是誰?」
  

忘川蒿里,傳說中靈魂匯聚之處。
  

方蘭生隨著百里屠蘇他們走上前去,他認出了那個身影,就在半個月前,他們曾陪著那位大人度過一個個日日夜夜。
  

「娘……」
  

是百里屠蘇的聲音,一貫的鎮定裡帶著難以隱藏的顫抖,百里屠蘇仿若陷入了震驚,方蘭生抬起頭,他看到木頭臉面色慘白地看著那人的身影。
  

過了半晌,木頭臉僵硬地走過去。
  

「娘……真的、真的是你?……」
  

襄鈴站在方蘭生身後,喃喃自語,「屠蘇哥哥的娘……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
  

紅玉道:「蒿草中魂魄不計其數,巫祝大人……或許是因百里公子的念想才會出現在我們眼前……」
  

襄鈴「哦」了一聲,沒再提問,她回頭看向方蘭生,卻發現對方臉色有些發白。
  

「呆瓜,你怎麼了?」
  

方蘭生驚回過頭,一見是她,連忙笑笑,他搖搖頭,眼睛彎起來,「沒事。」
  

百里屠蘇與韓休寧說著話,韓休寧雖認不出他是誰,但她已不是半個月前那樣的焦冥樣子。
  

能說話,能動,能與人反應,這還是方蘭生第一次聽到她說話的聲音,莊重,肅穆,帶著種不可冒犯的威嚴……
  

只是單單少了些尋常人母親的溫柔。
  

這或許不能怪她,她已經習慣了如此。方蘭生一行人陷入了韓休寧的回憶,他們在冰炎洞裡,看到了韓雲溪被血塗之陣度入焚寂劍靈的一幕,而此時與韓休寧和另外一個男人陷入激戰的人,正是雷嚴和歐陽少恭——
  

「……村子結界消失的那一天,整年中唯一的一天……許多通曉法術與毒術之人忽然闖入,不由分說便開始屠殺,簡直……像一場噩夢……」
  

韓休寧呢喃道,這讓百里屠蘇怔在原地。
  

他回想起了一切,
  

村子結界……玉橫……歐陽少恭……
  

娘告訴他,韓雲溪早就在歐陽少恭攻入村子的時候死了,而現在的百里屠蘇,只是為了守護焚寂之力不被奪取而存活下來的另一個人。
  

韓雲溪的命魂四魄已經失去,剩下的魂魄被與焚寂劍靈一起在血塗之陣封印起來,重鑄為如今的百里屠蘇,他失去了童年的記憶,身體為煞氣所煎熬,受週遭人的疏離偏見,仍堅持而固執地活著……
  

他早已不是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韓雲溪,命運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訴他,你活著就是遭罪,命中凶煞,沒有可救之法,你到底還活個什麼勁兒?
  

可百里屠蘇還是活下來了。
  

有時候他會想,若是沒有師尊,沒有阿翔,沒有遇上風晴雪他們,或許他百里屠蘇早就死了。
  

怎麼還可能上天入地,尋到忘川這裡來。
  

百里屠蘇說他並不怪他的娘,「封印雖令人痛苦煎熬,但若無此封印,百里屠蘇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
  

「不會拜入師尊門下,不會收養阿翔,亦不會……」他抿了抿唇,像是並不對那移魂之事感到痛苦,「……結識你們……」
  

「百里公子……」紅玉在他身後低聲道,像是想安慰他一句,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他們走到忘川的出口處,下一步就要出去了。
  

「咦?」一旁的襄鈴忽然出聲,她皺著眉頭看向身後。
  

方蘭生正站在離他們不遠處,他閉著眼睛,低著頭,嘴巴裡像是不停念著什麼——
  

襄鈴眨了眨眼睛。
  

「為什麼屠蘇哥哥能見到娘親,呆瓜卻不能見到呆瓜的姐姐……」襄鈴轉頭看向紅玉。
  

她已經努力地很小聲了,可是方蘭生還是聽見了。
  

他驀地睜開眼睛,念叨的嘴唇還微微張著。
  

紅玉搖搖頭,她低頭看著襄鈴,並未注意到方蘭生的表情。
  

「猴兒的二姐……魂魄已經被吸入玉橫用掉了……不會輪迴轉世,自然不會出現在忘川。」
  

「不會輪迴轉世……」襄鈴輕聲問道,「那呆瓜不是很可憐,屠蘇哥哥還能見一見娘親,呆瓜卻……」
  

她說著話,從身旁忽然走過一個人,紅玉一抬頭,正看到方蘭生在他們身邊擦肩而過。
  

「猴兒!」她高聲喊道,方蘭生低著頭在前面快步走著,一步就踏出了忘川。
  

百里屠蘇皺起眉,他也聽到了方才襄鈴和紅玉的對話。
  

襄鈴焦急地追上去,紅玉跟在後面,出了忘川,來到魂之彼岸,她們才發現歐陽少恭不知何時已等在了那出口處。
  

「少恭、少恭哥哥……」襄鈴失聲叫道。
  

「猴兒!」紅玉卻先看到了那跪伏在歐陽少恭面前的人——
  

青色的衣衫,背著書袋,不是方蘭生是誰?
  

只是片刻間的事情,誰都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
  

方蘭生跪在地面上,雙手捂著眼睛,有墨綠色的藥汁混雜著血從他的指縫中滲出來,他的肩膀不住顫抖,整個人都在哆嗦。
  

「歐陽少恭……我殺了你!!」
  

只聽他沙啞著嗓子喊道。
  

歐陽少恭搖搖頭,「小蘭,別用那種眼神看我,我不喜歡。」
  

「一見面就動手,這不禮貌,方家二姐不在了,我也好心,替你二姐管教你。」
  

「我殺了你……我殺了你——」方蘭生捂著眼睛,那聲音像是哭了,他跪直在地面上,驀地一拳朝歐陽少恭聲音傳來的方向揮去,「你還我二姐!!」
  

鬆開手的瞬間,有墨綠色的血從他緊閉的眼睛裡順著眼角流淌出來。
  

這讓百里屠蘇面色一變。
  

「猴兒……」紅玉驚叫道,她上前一步,作勢要將方蘭生拉過來,百里屠蘇卻先行越過她,揮劍將方蘭生護在了身後。
  

歐陽少恭輕哼一聲,一甩袖,整個人登時向後閃現一步。
  

他望著百里屠蘇一雙滿是怒意的眼睛,面上全然是一副欣慰的神情。顯然他看見了百里屠蘇的憤怒,這才是他想要的,至於其他,怎麼樣都無所謂。
  

百里屠蘇的眼睛像是能燃起火,而在百里屠蘇身後,那一拳揮空了的方蘭生失力般坐在地上。
  

他用顫抖的手指輕輕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像是還不敢相信這個事實。
  

只是一瞬間的事……
  

他方蘭生,瞎了。
  

「我……我……」方蘭生低聲呢喃道,他顫抖著嘴唇跪在地上,用雙手摀住頭。
  

「蘭生!!」風晴雪快步走過來,她扶住方蘭生的手臂,卻發現他渾身冷得厲害。
  

方蘭生覺得自己像是做了一場夢。
  

他在夢裡很著急,為什麼木頭臉見到了他的娘,他卻見不到二姐,難道是他不夠想念,難道是二姐不想見他……他不停地念著二姐的名字,腦海中不斷出現二姐的影子,可是二姐就是不出現……
  

「猴兒的二姐……魂魄已經被歐陽少恭吸入玉橫用掉了……不會輪迴轉世,自然不會出現在忘川。」
  

是了……
  

是歐陽少恭……他讓二姐再也無法出現,就連到了忘川也無法見她一面!
  

歐陽少恭……是歐陽少恭!
  

紅玉和襄鈴的談話就在耳邊,像無數根針刺激著方蘭生想盡快逃離這裡,他飛跑出忘川的出口,一時沒留神,一頭撞在不知是誰的什麼人身上。
  

那人就守在忘川的出口,守著他們,一見到方蘭生,他眉眼舒展,語調輕緩,「小蘭?」
  

方蘭生抬頭,怔怔看了他一眼,那個他在心中恨極了的人,如今就出現在自己面前,喊他「小蘭……
  

他怎麼敢!

 

是夢,是幻影……抑或是一場陷阱,方蘭生此刻都顧不得了,他怒瞪著他,咬牙切齒,一拳朝他正正揮過去——
  

方蘭生總是這樣,他笨,功夫不好,又學不會那些虛招陰招,每次打架都橫刀直拳,怪不得總是輸。
  

而這次他面對的是歐陽少恭,歐陽少恭似乎並沒有耐心與他糾纏,他微微皺眉,略一揮手,自手心中飛出兩三隻綠色的飛蟲,朝方蘭生的眼睛直直襲去——
  

方蘭生的世界,在那一瞬間驀地黑了下來。他跪在地上,用手摳著眼睛,卻無法把那帶著藥味的蟲子摳出來。
  

他昏了過去,在昏昏沉沉中發生了很多事他並不清楚。他不知道歐陽少恭就是當年太子長琴渡魂所成,不知道那雷雲之海中的蓬萊國就是歐陽少恭一心想要重建的地方,他不知道歐陽少恭是如此喪心病狂,為了取得那焚寂劍靈的魂魄,寧願讓天下蒼生陪葬——
  

他毀滅烏蒙靈谷,殺死肇臨,琴川下藥,尋瑾娘批命,引鐵柱觀狼妖一戰,將大巫祝化為焦冥……無所不用其極,他想逼百里屠蘇發瘋發狂,將他迫至瘋魔,卻沒料到那顆早早安插的棋子倒反將了他一軍。
  

是方蘭生,是這個曾經對歐陽少恭俯首帖耳的小朋友。歐陽少恭很清楚,如果說,是風晴雪和紅玉一行人改變了百里屠蘇的性情,那那個在百里屠蘇發狂之時幫他壓抑下他的煞氣的人,一定是方蘭生。
  

如果方蘭生不存在,百里屠蘇可能很早就已經闖下大禍,被迫解封,魂飛魄散,但假若那樣,歐陽少恭定然就不會看到如今這一幕——
  

「晴雪是個好孩子,小蘭也是,他們今日如此,皆是因為百里少俠你……」
  

歐陽少恭說著,他看到方蘭生崩潰地跪在地上,看到百里屠蘇一身黑氣,化身煞氣狂魔——這個在白日裡總是冷冷淡淡的年輕人,如今正因為方蘭生的瘋狂而陷入無助和混亂。
  

歐陽少恭驚訝地發現,他居然不認識自己,百里屠蘇在煞氣附體之後,像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他不認識任何人,看向歐陽少恭的眼睛裡也沒有絲毫起伏,燃燒的殺氣更是在看到昏迷

在紅玉膝上的方蘭生那一刻登時滅了。
  

焚寂的煞氣之力已經徹底被馴服,凶煞中的百里屠蘇像個廢物,完全不可能再去殺什麼人,闖什麼禍。
  

而看到這一幕的歐陽少恭,也才終於徹底斷了那逼他瘋魔的念頭。
  

五日之內,至天墉城解封,五日之後,奔赴蓬萊。歐陽少恭帶走了早在他控制中的風晴雪,以此逼百里屠蘇等人到時赴約。而他們,若是贏了歐陽少恭,天下太平,若是輸了,蒼生淪陷,而百里屠蘇散魂,體內半魂歸歐陽少恭所有。
  

所謂「太子長琴」,也終於能成為一個完整之人。
  

方蘭生並不知道這一切,他躺在白帝城的客棧裡,睡得迷迷糊糊,眼睛已經被紅玉找來的大夫處理過了,上了藥,包了紗布,可也只能止痛,治不了病。
  

大夫說,這藥蟲太過稀奇,他這輩子是從未見過,怕是什麼高人精心煉製,普通人根本尋不到破解之法。
  

「不幸中的萬幸,這藥蟲只能傷眼,傷不了別處……不過這眼睛……怕是治不好了。」
  

紅玉謝過了他,送他出去,百里屠蘇站在房間門口,他看著方蘭生蜷縮在被窩裡,安靜地呼吸,腦海中卻忘不了他在魂之彼岸裡痛苦的樣子。
  

「他們今日如此,皆是因為百里少俠你。」
  

歐陽少恭的聲音猶在耳邊,百里屠蘇緊緊握著拳頭,怎麼也鬆不開。
  

輕輕掩了方蘭生的房門,百里屠蘇一回頭,看到襄鈴就站在身後。
  

「屠蘇哥哥,你不要去解封!」襄鈴大睜著眼睛,眼眶甚至有些發紅。
  

百里屠蘇怔了兩秒,他沒說話,就聽襄鈴抽泣著說:「……你不要去天墉城……真的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我……」百里屠蘇似乎對她的哭泣很沒辦法,他剛要開口安慰,紅玉緊跟著從樓下走上來。
  

「百里公子!」
  

紅玉打斷了他。
  

「……女媧大神曾言,待大鑄師襄垣醒來,你身中封印或許仍有一線希望……你不該,不該就此放棄。」
  

百里屠蘇望著她,搖搖頭。
  

白帝城的客棧裡人聲熙攘,一片安詳。樓下食客歡聲笑語,反襯得樓上氣氛壓抑非常。
  

「我沒有放棄。」
  

百里屠蘇低聲說道,他低下頭,似乎在對自己下決心。
  

「只是……無法再等到襄垣甦醒,比起一份縹緲無跡的等待,眼前不才是更為重要?」
  

「此事牽連甚眾,不能再讓更多人為此犧牲下去……現在或許還不是歐陽少恭的敵手,但若是封印解開,煞力再無拘束,便可獲得焚寂劍靈強大的力量,如此……方能與之一搏。」
  

「我並非一時亂心,而是思前想後,這已是……唯一的、最好的辦法」
  

「……百里公子……」紅玉也不知該再說什麼,百里屠蘇看上去心意已決,她們再說什麼也是無法改變。
  

「……公子,既如此……」紅玉低頭一揖,「請允許紅玉陪你回到崑崙山。」
  

尹千殤當天尋到了客棧來,他從青玉壇逃了出來,要幫百里屠蘇去阻止歐陽少恭。
  

他早已恢復了記憶,關於幽都,關於巫咸,而至於他做出什麼樣的選擇,他人也難以置喙。
  

「恩公,你這是幹什麼?」他來的時候,百里屠蘇正要準備第二日啟程去天墉城。
 

 百里屠蘇告訴他,他要回天墉城解封,尹千殤下巴都快驚得掉了下來。
  

「那是少恭的詭計,你難道真的要聽?就沒有什麼別的變通之法,命可只有一條。」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並沒答話,尹千殤還想再說什麼……
  

 

「啪」得一聲,身邊屋裡忽然有了響動,百里屠蘇一怔,他驀地睜大眼睛,沒管尹千殤,他推門走進去。
  

方蘭生正坐在床上,他的頭髮散亂在肩頸,紗布包著他的眼睛,他只穿了一件單衣,正胡亂摸索著床頭的桌子,連茶杯被他揮在了地上也不自知。
  

「誰……誰要去解封……」方蘭生沙啞著聲音問道,他在一片黑暗中感覺到有人握住了他的手。
  

那人隨即坐在了床邊,攏過他兩隻到處亂揮的手,下意識地抱在身前。
  

「……木頭臉?」方蘭生怯聲問,他什麼都看不見,這讓他覺得害怕,「你……你要去解封?!」
  

百里屠蘇微皺了皺眉,他看向站在門外的尹千觴,那人抬頭看著天花板,伸手把屋門關了。
  

「你……不能去!我們能打贏,一定能打贏,你解什麼封……!」方蘭生慌張地喊起來,他嗓子發乾,聲音都是嘶啞的,百里屠蘇摟著他的肩膀,他能感覺到懷中人抖得要命。
  

「……你怕我死?」百里屠蘇輕聲問。
  

方蘭生嘴唇顫了顫,他搖搖頭。
  

「我……眼睛瞎了,就像半個死人,我我我什麼都不怕。」
  

「……不解封,我們也能打贏,你要是打不贏,我方蘭生就、就和歐陽少恭……拼了,也不用你去解封!」
  

他的嘴唇乾燥極了,沒什麼血色,卻因為憤怒和恐懼而不住顫抖,百里屠蘇低頭望著他的唇角,他聽著方蘭生的聲音,腦中控制不住地想像著方蘭生此刻會用什麼樣的眼神望著他——
  

而這雙眼睛,現在已經瞎了,因為他,因為百里屠蘇。
  

「我不去。」百里屠蘇僵硬著聲音道。他很少說謊話,說一句都生澀得要命。
  

方蘭生也知道,木頭臉說話又惡毒又難聽,但他從來不說假話。
  

「真的?」方蘭生驚訝道,「那我剛才聽到的——」
  

「我回天墉城……向師尊……請教求勝之法。」百里屠蘇低聲道。
  

方蘭生怔了怔,他像是鬆了口氣。
 

方蘭生似乎忘了,就在一天以前,他還決定以後要離百里屠蘇遠遠的,可現在,他卻躺在被窩裡,緊緊握住木頭臉抓住他的手。
  

方蘭生想,只要木頭臉不去解封,是死是活還是兩說,一旦解封,木頭臉就肯定沒了。
  

他自然沒有底氣能改變木頭臉的決定,木頭臉若是執意要去,他攔也攔不住。可如今百里屠蘇告訴他他不去,方蘭生就徹底放了心,也不再多說什麼,反正等五天之後去打歐陽少恭,到時候一起死一起活,總是一起的。
  

反正他也看不見了,對方家,對二姐,他還能有什麼用處,不如把這條命拼了去,殺了歐陽少恭,也能為二姐報一仇。
  

入夜時百里屠蘇並沒有走,他在方蘭生身邊的位置和衣躺下,低頭看著方蘭生睡覺。很多個夜裡,他明知道第二天早上自己會出現在方蘭生房間裡,可還是固執得回自己屋裡去睡覺。
  

從相看相厭,到如今他會握住方蘭生的手,其間發生了不知多少事。說不清,道不明,連百里屠蘇也不知為什麼。
  

為何掛念起這個笨蛋,為何會因為他而提心吊膽,明知他蠢笨聒噪,卻奇怪地動心起來。方蘭生說,你喜歡我,可我不喜歡你。百里屠蘇聽在耳朵裡,當初不相信,現在反倒信了。
  他還能活五天,而方蘭生卻要一直活下去。
  

百里屠蘇握住方蘭生的手,低頭瞧他的臉,一直到眼睛睜不開了,才沉沉睡去。
  

是夜。
  

方蘭生覺得有人在抱他,他嫌熱,想翻身,微微張開的嘴巴卻被那人一下子堵上。
  

「唔……」方蘭生哼了一聲,他心裡想,是木頭臉。
  

要是百里屠蘇去解封,是不是……他就見不著這個腦子不好使的木頭臉了。方蘭生心想著,他想睜開眼睛看看木頭臉,卻看不見,想那木頭臉或許也奇怪他眼睛上戴著的是什麼,一手撕開那紗布,卻發現紗布下面方蘭生還是閉著眼睛。
  

「蘭生……」他啞著嗓子輕聲喊他的名字,方蘭生顫了顫,他便低頭吻了吻他的眼睛。
  

他的手順著方蘭生的後背一路摸下去,剝了他的褲子,方蘭生卻下意識想躲。他睜不開眼睛,什麼都看不見。在黑暗中被人觸碰,這讓他覺得害怕,心裡發慌,而那木頭臉似乎也意識到了這一點——這傢伙在躲他,他在怕什麼……
  

怕自己嗎?
  

木頭臉收住了手,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茫然地望著方蘭生的臉。
  

忍著沒繼續下去,他索性摟著方蘭生將他壓在床上,嘴唇自他的額頭吻下鼻樑,從唇角滑下脖頸,沿著鎖骨一路向下,方蘭生氣喘吁吁,他在一片黑暗裡不住地發顫。
  

「木頭臉……」他低喘著喊,「別……別……」
  

木頭臉的動作停了停,窗外的月光照射進窗子,散在方蘭生身上,夜晚的白帝城寧靜極了。煞氣中的百里屠蘇跪在床上,怔怔看著那仰躺在身下喘著氣的人。
  

他看了很久,像是他這榆木腦子也知道即將分別,他要走了。
  

他是不通人性的,第一次見面時,他揍得方蘭生求爺爺告奶奶,第二次見面時,他踩著方蘭生的後背,把他踹在地上脫他的褲子,第三次見面是在山洞裡,方蘭生被綁著,卻主動吻了他,第四次見面時,他看見方蘭生坐在木盆裡苦著臉清洗,他便好奇地湊了上去……
  

他學會了認人,見過的人不多,一個方蘭生夠他折騰了。
  

他還學會了說話,話也不多,一句「蘭生」也就夠用了。
  

他曾經是方蘭生的噩夢,或許現在還是。方蘭生見到他,從沒笑過開心過——要麼就是大喊大叫,要麼就是小聲求饒,有時候疼極了會哭,有時候不疼,他也哭。
  

他有時候會哭出聲音,紅著臉,讓木頭臉沒來由地興奮,可又有的時候,他不出聲音,顫抖著抱著木頭臉的脖子流眼淚,讓人只能乾著急,卻不知該做什麼。

 

他和方蘭生相處了這幾個月,除了方蘭生,他的世界裡沒有任何人。換句話說,這就是他的世界。
  

木頭臉知道這些,但他不會想到這些,他只是在這個深夜裡沒意義地發了會兒呆,他從沒這麼仔細地看過方蘭生,這會兒覺得,蘭生看著……其實挺好看。
  

他沒看過多少人,也不知道好看是什麼標準,只是看著蘭生,他便覺得是「好看」了。腦子空空地,他跪在床上,愣愣地把方蘭生抱起來。方蘭生什麼都看不見,他閉著眼睛,覺得頭暈,雙手一陣瞎摸,緊巴住木頭臉的脖子,他不知道對方想幹什麼。
  

「木、木頭臉……?」
 

 而事實上木頭臉什麼也沒幹,他抱著他,低下頭,像小心地聞一朵花一樣偷偷嗅了嗅他的頭髮。
  

外面夜色正好,什麼都好,靜悄悄的。方蘭生的額頭搭在他肩膀上,沒過多久就睡著了。
  

煞氣中的百里屠蘇其實並不知道方蘭生身上發生了什麼,日子的變化對他沒有太大的概念,他餓了,方蘭生找飯給他吃,他閒了,就折騰著方蘭生玩。
  

他活得很省心,逍遙自在,而正常生活中的百里屠蘇卻與他截然相反。
  

在心事重重中醒來,百里屠蘇一睜眼,目光就對上方蘭生的眼睛——而這次,百里屠蘇再不用感到緊張和僵硬,因為方蘭生正閉著眼睛,就算醒了,它也不會睜開。
  

眼睛上的紗布不見了,或許是方蘭生夜裡睡覺不老實,就鬆開了。百里屠蘇從床上坐起來,新的紗布和藥膏就在床頭桌子上放著,他用剪刀減了不長的一段,笨拙地上了藥,回頭坐在方蘭生身邊。
  

一手抬起他的頭,一手在他眼睛上纏著紗布,其實百里屠蘇沒幹過這活兒,先前也是紅玉和襄鈴在做,而現在他要走了,這一走,他甚至不知道還能不能見方蘭生一面——
  

雖和襄鈴尹千殤約定屆時青龍鎮相見,但百里屠蘇並沒有回青龍鎮的打算,他已經和紅玉說了他的想法,而紅玉百般無奈,卻也同意了。
  

上蓬萊,方蘭生這樣是不能去的,沒有幫助,「反成拖累」,襄鈴要找媽媽,她年紀尚小,也不要讓她去,剩下的人,直接於三日後到蓬萊仙島會合。
  

這一行,無論其他人是生是死,百里屠蘇都走定了。他一手穩穩扶起方蘭生的頭,紗布在那人腦後打了個簡單的結。百里屠蘇直起身,他的手停留在方蘭生的頭髮上,手指順著耳後的頭髮扶著他的臉頰,百里屠蘇的手頭一次有點顫抖。
  

「木頭臉……?」
  

方蘭生嘴唇忽然動了動,他的聲音很輕,藏在被子裡的一隻手伸出來,手指抓住百里屠蘇的胳膊。
  

「……你要走了?去天墉城嗎。」
  

聽著百里屠蘇不回話,他又問,「那那你什麼時候回來啊?」
  

「……你師尊要是教了你什麼厲害的勝招,你能不能也教教我……多一個人學會就多厲害點兒,說不定我就是制勝關鍵!」
  

「你怎麼不說話,不過你師尊不是把你逐出門派了……你還能回去嗎……」
  

他聲音輕輕的,話卻嘰裡呱啦說個不停,沒有血色的嘴唇微微張著,就在一天以前,他還哭得哆嗦個沒完,現在卻一副什麼都沒發生過的樣子。
  

鼻頭還是紅的,臉頰也有點紅,是因為熱嗎,百里屠蘇低頭望著方蘭生的臉,一時間,他居然有點迷糊。
  

不知不覺間俯身下去,他的目光落在方蘭生的嘴唇,而對方像是也感受到這股寂靜,驀地噤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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