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章

 

紅玉道世間有奇異蟲豸曰「焦冥」,生於海外,歲及萬年,聚合時形似草木,人不可輕辨。若以特殊之法入藥,豸身不毀,反能食人屍骨,再聚為形,感應人心。
  

古有所謂異能之士,為攀附權貴,便以此法蒙蔽帝王,稱可逆天道,活死人。而現在的韓休寧,不見日光時聚為人形,不言不語,處日光中即化作數蟲消散,若不是被焦冥蠶食,又還能有什麼其他的解釋。
  

日光像一柄尖刀,毫不留情地將人的幻想剖開。青天白日,哪還有什麼死而復生之人的身影,只有閃著光的焦冥如陰魂不散地留在原地,彷彿是被逼現形的妖邪之物,猖狂地被曝曬在方蘭生諸人面前。
  

百里屠蘇跪在地上,他低著頭,怔怔看著面前的飛而不散的焦冥蟲。
  

「百里公子若不信,可待夜晚一觀……現如今還是先……」紅玉皺著眉站在方蘭生身後,似乎想安撫他。
  

「別說了。」百里屠蘇輕聲道。
  

方蘭生心裡著急,他上前一步,想把他拉起來,「木頭臉你——」
  

「都別說了!」百里屠蘇忽然吼道。
  

方蘭生腳步一停,也愣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半晌又慢慢收了回去。
  

紅玉把他拉下了祭壇,幾個人在石階下面望著上面的情形,也是手足無措,方蘭生看著木頭臉跪在那裡一聲不吭的模樣急得要上火,可他到這時候才發現自己是多麼嘴笨,什麼都不會說。
  

他也沒想到木頭臉的娘原來是這樣復活的。當夜幕降臨,蟲豸又重聚成韓休寧的模樣站在祭壇上,百里屠蘇還跪在地上,抬頭怔怔看著她,也不說話。
  

這讓方蘭生覺得心慌。
  

他想上祭壇把木頭臉拉下來,可紅玉不讓,焦急等待之下,方蘭生只有騰翔去青玉壇,走過一次的路,他雖然沒怎麼記清楚,但所幸也沒走錯,只可惜一到青玉壇門外就被門人攔了下來,說是丹芷長老正在閉關,不見任何人。
  

「閉關?」方蘭生跑得額頭都是汗,他攔下即將要離開的那人,著急道,「閉關也不行!你去告訴少恭,就說……就說方蘭生要見他,木頭臉的娘出事了,少恭一定要救她,只有少恭能——」
  

他話沒說完,那人只回了句「閉關期間不能被打擾,閣下請改天吧」就將方蘭生推了出去。
  

方蘭生一輩子認識的人不多,就那麼幾個。在他心裡,少恭就是天下醫術最高明的人了,他既然煉出了那種藥,一定也能再救回去。
  

可惜少恭沒空理他,他在門外等了一天,也沒等到見少恭的機會。
  

方蘭生回去的時候,南疆又下起了雨,雨勢不大,他走在路上也僅僅濕了衣服。一路跑到祭壇下面,襄鈴她們還守在那裡。
  

「蘭生回來了。」晴雪道。
  

襄鈴看向方蘭生空無一人的身後:「沒見到少恭哥哥嗎?」
  

方蘭生搖搖頭,實話實說,「……少恭還在閉關,我……見不到他。」
  

雨雖小,積留在祭壇上也能浸人衣衫。百里屠蘇跪在地面上,水流順著額發滴落在臉頰上,又沿著下巴滴落到衣襟上。
  

黑色的雙眸還怔怔望著韓休寧的衣擺,當百里屠蘇還叫韓雲溪的時候,他是經常看見娘的衣擺的——韓休寧是大巫祝,不會像別人的娘那樣蹲下來抱他,只有韓雲溪自己湊上去,對著娘的衣擺說話。


  

那都是在說什麼呢……問娘能不能陪他玩,問娘每天都在忙什麼,韓雲溪那時年紀太小,很多事都不明白,而如今百里屠蘇明白了,一切卻早已物是人非。
  

師尊常說,世事無常,然天道恆在,往復循環,不曾更改。那此般死而復生,逆天改命之術,又怎能被容於世間。
  

百里屠蘇以前知道師尊是信命之人,只是不知道他為何信命。師尊告訴他,世上有長壽之人,活得很久,卻沒有死而復生之法,即便神仙也做不到。
  

或許師尊也曾有逆天改命的念頭,或許這世上很多人都曾有,可只有真正接近它的人才能知其可憎可怖,只有真正狂妄之徒,才會明知前路艱難險阻,仍深陷其中無法回頭——
  

十多年的執念辛苦,換來十多天一場空夢,夢終醒時,百里屠蘇從祭壇上站起來,他轉身望著韓休寧,抬起的手在雨中燃起一把火。
  

火苗拂過韓休寧的袖口,原本應是布料的袖口當即化為飛蟲四散,烈火焚燒蟲豸,發出辟里啪啦的聲響,火光吞噬了韓休寧的身體,照亮了百里屠蘇發紅的眼睛。
  

慳臾曾說,這世間,何曾有永生不滅的魂靈,唯有斬不斷的人心。
  

當焦冥被燃燒殆盡,百里屠蘇孤身一人站在祭壇上,怔怔望著面前娘曾站立過的地方,
  

荒廢多年的烏蒙靈谷,再次陷入一片死寂。

  

方蘭生不敢上去,他站在祭壇下面看著祭壇上一動不動的人影,天上的雨下個不停,淋濕了他的衣服,他也顧不得。
  

祭壇上的火還在燃著。
  

木頭臉一定難過極了,方蘭生想,他低頭看著自己的手——他比他想像中還要擔心木頭臉,原本嬌生慣養的富家少爺,何時學過怎麼照顧和關心別人。他只能順著自己的想法去做,想幫大家做一頓飯,想幫木頭臉救回他娘,想讓木頭臉別那麼難過,想讓一切都好好的。
  

可是他不會,也沒有把握自己能幫上忙,明明平日裡敢說敢做,可到了這時候反而又變得膽怯起來。他經歷過的事太少了,少到他會覺得心虛,因為自知無法體會木頭臉的感覺,他連一句安慰的話都笨拙得說不出口。

  

百里屠蘇在祭壇上站了很久,他閉著眼睛,覺得頭痛欲裂,雨水帶著冰涼的溫度浸透全身,生生逼得他清醒過來。
  

他清醒地想,娘離開了,自己也該走了。他清醒地想,這一行他連累這麼多人幫他的忙,可最後卻是一場空。
  

他清醒地走下樓梯,甚至沒注意有個人就在眼前直看著他,那個人著急得一腦門都是汗,頭髮也被雨淋得一塌糊塗。百里屠蘇就這麼撞在他身上,雙手慣性似地摟在他身後,方蘭生在他胸膛前悶著聲音喊他,「木、木頭臉……」
  

百里屠蘇聽見了他的聲音,他僵硬地低下頭,滾燙的前額緊貼著方蘭生的臉頰。
  

「木頭臉……」
  

「方蘭生……」僵硬的嘴唇打斷了他的聲音,像在喃喃自語。「你怎麼在這裡……」
  

「我……我擔心你——」
  

方蘭生嘴笨得什麼都說不出,他結結巴巴地說著話,百里屠蘇不知是聽見沒聽見,他閉著眼睛悶頭靠在方蘭生身上,繞在那傢伙身後的手更用力摟緊了他。

方蘭生幾乎是把昏過去的百里屠蘇背到樹下的,無處躲雨,他坐在地上,廢了半天力氣才把木頭臉摟著他的手掰開,可摸到木頭臉熱呼呼的手心,方蘭生又擔心得皺起眉頭來。
  

木頭臉……是不是生病了……
  

他不自覺拉起木頭臉的手握在手裡,絲毫沒意識到自己與他的親密,還覺得自己的關心正常而得體。
  

正當方蘭生掰著手指算百里屠蘇幾天沒吃過飯的時候,百里屠蘇在他身邊醒了過來,在夢中他孑然一身望著離去的娘,沒想到醒來時手裡卻還能牽著一人——轉頭看著那人低著頭喃喃自語的狼狽模樣,百里屠蘇用另一隻手抹了抹臉上的水,他知道自己也淋得夠嗆。
  

「七天、八天……」
  

方蘭生在一旁喃喃自語,百里屠蘇垂頭瞥了他一眼,他背倚著樹坐在山崖邊上,一隻手摸著自己滾燙的額頭,另一隻手還被方蘭生握著。他輕微動了動,方蘭生覺察出他醒了,連忙轉頭,才發現對方正低頭盯著兩人交握的手看。
  

「你醒了?」方蘭生順著百里屠蘇的目光看到自己正拉著木頭臉的手,他瞬間變得尷尬起來,「我——」
  

百里屠蘇聽見他的聲音,默默轉過頭盯著他的臉,只見他結結巴巴的嘴巴笨拙極了,作勢就要把手收回去:「我是……怕、怕你煞氣復發,才……才學晴雪……,不是,我我就是……」
  

他說著就要收回手,被百里屠蘇果斷反手一握,又拉了回去。
  

「我……」方蘭生傻眼看著他。
  

「……」百里屠蘇抿著嘴不說話,他半睜著眼睛像是沒什麼精神,放在身側的手卻用力握住方蘭生的。
  

「木頭臉。」
  

「……」
 

「……你、你沒事吧。」
  

「……」
  

方蘭生用另一隻手摸著自己腦袋,他低著頭,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可又覺得就算沒話也必須說點什麼。
  

「你剛才……我、我也不知道……你不吃飯,現在又不說話,你……」
  

「人嘛,總有一死,」方蘭生喃喃自語似地說,他也不看百里屠蘇,「死之為生之開端,就算你娘親現在沒有活過來,她入了輪迴也是會活的,人也別只看現在……」
  

百里屠蘇轉頭看著他,半睜的眼睛怔怔望著方蘭生還滴著水的頭髮。
  

他……在安慰我……?
  

方蘭生自顧自說著大道理,一點也沒注意到身邊人的變化,直到百里屠蘇驀地閉上眼,忽然歪頭倒在他肩膀上。
  

「……雖然你娘親不在,但是我們還——」方蘭生攤開另一隻手,說到一半忽然感覺肩膀上擔了什麼。他愣愣回過頭,正看到木頭臉的頭就靠在自己臉頰旁。
  

烏蒙靈谷的這場雨下了一日,終於停了,屋簷還向下滴著水,紅玉站在屋門處,靜靜望著對面山崖樹下坐著的兩個人影。
  

「紅玉姐,」晴雪在身後叫她,「蘭生這麼久還沒回來,不如我們去找蘇蘇?」
  

紅玉搖搖頭,沉默著把門掩了。
  

「……木頭臉?……哎,醒醒……」
  

方蘭生低頭叫他,可叫了半天百里屠蘇都閉著眼睛不理他。空氣裡還有股剛下過雨的潮濕味道,方蘭生踩著腳底下的軟泥,努力把百里屠蘇背在背上。
  

……木頭臉的身體可真燙……方蘭生想,以前只有木頭臉背過他,他哪兒幹過這種事,歪歪斜斜地走了一路,方蘭生像無頭蒼蠅一樣尋了間空房子,把百里屠蘇一直背到屋裡的床上去。
  

找了毯子蓋在他身上,方蘭生把身上的書袋解下來放在一旁,轉身一屁股坐在床沿上。
  

方蘭生本想守著木頭臉睡覺,可沒坐一會兒,他自己倒打起了盹。他也是累極了,從那日到紅葉湖找木頭臉回來到現在就沒怎麼休息過,百里屠蘇在祭壇上淋雨,他在下面呆著也沒顧得上去躲個雨,渾身衣服還濕糊糊地貼在身上,方蘭生腦袋一歪就栽在床頭上,循著百里屠蘇熱乎乎的身體就靠了過去。
  

百里屠蘇在夜間醒來,血紅的眼睛裡滿是疲憊,他大約並不知道這具身體的另一個主人經歷過什麼,只覺得累,覺得頭腦發昏。他又是幾天沒見過方蘭生了,睜開眼就見他縮在自己跟前躺著,木頭臉一伸手就把他拽進了毯子裡。
  

把那濕得貼在他身上的衣服扯開,分開他的雙腿頂進去,方蘭生不清醒地「嗯」了一聲,微張開的嘴巴接著被木頭臉堵上。
  

髮帶落下枕頭,濕濕的頭髮被木頭臉伸手扯著,方蘭生被木頭臉壓在那古老的木床上無法動彈,腿間穴洞卻被木頭臉滾燙的東西一下下捅入。
  

「慢點……木頭臉……木頭……」
  

方蘭生雙手緊抓著木頭臉身後的毯子,小少爺剛用他不經折騰的腰背了木頭臉一路,現在又被人這般掐著操弄。他只能隱忍著皺著眉頭,卻禁不住木頭臉愈加用力。
 

「……蘭……生……」木頭臉把方蘭生從床上抱起來,目光直視著對方被吻得顫抖的嘴唇。
  

方蘭生坐在木頭臉懷裡,身下不斷吞吐著木頭臉的東西,他一腦門都是汗,眼睛更像哭了一樣有點發紅。木頭臉臉上都是疲憊之色,卻還使勁抱著方蘭生不放。

這一折騰,就又是大半夜。
  

除去了衣服的方蘭生是很瘦的,尤其是在烏蒙靈谷的這十幾天過去,更是瘦得人抱起來都嫌咯手,方蘭生自己沒覺得,煞氣中的百里屠蘇卻察覺到了。他把方蘭生裹進毯子裡摟在身邊,抱著他沉沉入睡,方蘭生紅著一張臉悶在毯子裡,沒過半個時辰又被活活熱醒了過來。
  

一睜眼就看見木頭臉的臉,方蘭生臉紅著掙脫開他的手,把裹在自己身上的毯子蓋回木頭臉身上去。
  

扶著床頭披上衣服,苦惱地坐在床邊,方蘭生遲鈍地回頭一摸木頭臉的額頭,還很燙手。
  

……剛才還那麼精神,不讓人好好睡覺……一轉眼就虛弱成這樣……
  

這怎麼辦……木頭臉這傢伙額頭這麼燙……
  

紅玉站在門外,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方蘭生——衣衫不整,頭髮散亂,臉頰還帶著情事過後的潮紅,一瘸一拐地走出屋門,大黑天地正舉著手裡的一條髮帶想接屋簷上落下的雨水。夜裡的風吹在他身上,襯得他瘦得簡直像個未發育的小孩。
  

雨水混雜著夜露,很快就將那髮帶浸透,方蘭生像捧著個寶貝一樣捧著那向下滴水的髮帶著急地跑回屋裡去,紅玉隔著窗戶,正看到他坐在床邊,小心地把那藍色的髮帶搭在百里公子的額頭上。
  

空氣裡傳來輕微的氣聲,聽上去像是什麼人在笑,方蘭生轉頭看向門外,卻什麼都沒看到,他想了想,還是老老實實去關了門窗,回頭坐在木頭臉床邊,心裡惦記著一會兒還要拿著發帶出去接些更涼的雨水,只可惜沒過一會兒,他就又睡倒到床上人身邊去了。
  

百里屠蘇在夢中聽見了阿翔的聲音,他一醒來,眼睛就被窗縫射入的陽光激得又閉起來。
  

身體完全被毯子包裹著,百里屠蘇渾渾噩噩地眨眨眼睛,並未完全清醒的腦子慢慢回憶起暈倒前的那一幕:他和方蘭生坐在祭壇旁一棵大樹下面,方蘭生不停地說著什麼,而他則漸漸失去了意識。
  

後來呢……他是怎麼到這裡來的……這裡又是哪裡?
  

百里屠蘇摸不著頭腦,他皺著眉頭,還覺得一陣頭疼,床上並無第二人,他甩開毯子從床上坐起。
  

起身的瞬間,一條髮帶忽然從他額頭上落下來。
  

藍色的髮帶悠悠落在百里屠蘇伸出的手心裡,他低頭怔怔看著,像是還未反應過來這代表著什麼。
  

「……蘇蘇怎麼睡在這?」
  

「那呆瓜呢?只有屠蘇哥哥一人在這裡?」
  

紅玉推門進來時,百里屠蘇還未回過神來。
  

「蘇蘇!」晴雪端著飯菜進來,百里屠蘇急急回神,猛地將那髮帶收進手心裡。
  

方蘭生蹲在一個藥廬前熬藥,藥材是紅玉給他的,這窮鄉僻壤,也不知道女妖怪是去哪裡弄到。
  

沒有扇子,拿手來回扇扇,方蘭生倚在屋牆上坐著耷拉著眼睛,他覺得腰酸背痛,現在還沒緩過勁來。
  

雨後的天清朗無雲,方蘭生怔怔望著天空發呆,不一會兒晴雪和襄鈴從對面橋上走過來,說是百里屠甦醒了,吃過飯,紅玉便讓她倆過來端藥。方蘭生從地上站起來,他頭有點暈,一時沒站穩,伸手猛地扶住身邊的牆。
  

晴雪見了連忙要扶,誰知方蘭生扶著牆壁靜了片刻就站了起來,眼睛眨眨得像沒事一樣。晴雪笑了笑,她知道蘭生很辛苦,這幾天她們誰都不好過。
  

蹲下身端起藥,她轉身就走了,倒是襄鈴在一旁皺著眉頭坐在地上。
  

「襄鈴,怎麼了?」方蘭生摸了摸自己的額頭,沒有發熱,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頭暈,八成是沒睡好。
  

他蹲在襄鈴面前問她。
  

「屠蘇哥哥生了病,襄鈴去幫屠蘇哥哥採藥……崴到了腳……」襄鈴哭喪著臉說。
  

方蘭生一怔,「採藥?不是女妖怪去——」
  

「紅玉姐姐對大山不熟悉,襄鈴想陪她去,結果……襄鈴沒用。」她說著就捂著眼睛哭了起來。
  

方蘭生這下慌了,連忙擺手,「不不不,藥都採到了,多虧了你們。你崴了腳怎麼不好好休息,還走來走去的。」
  

襄鈴低下頭:「襄鈴想看屠蘇哥哥……」
  

「可是你不是受傷了嗎?」
  

「……」
  

方蘭生攤開手,他轉過身蹲在襄鈴身前,背對著她,「好吧,要不……我背你去看他?」
  

襄鈴眨眨眼睛,抬頭看著方蘭生,半晌沒動靜。方蘭生回過頭,摸摸腦袋:「你、你不想讓我背啊?」
  

襄鈴搖搖頭:「……襄鈴怕屠蘇哥哥看見,會覺得襄鈴沒用……會擔心……」
  

「屠蘇哥哥是好人,襄鈴不想讓他擔心……」
  

方蘭生愣了愣,他望著面前的地面,半晌歎了口氣,「襄鈴你……你很喜歡那木頭臉嗎?」
  

襄鈴手握著辮子,茫然地看著他。
  

方蘭生搖搖頭,他覺得自己的想法有點奇怪,向後一伸手,「我背你到門口,你自己走進去,好不好。」

襄鈴隱隱覺得,蘭生好像和以前不一樣了,在烏蒙靈谷的這幾天,呆瓜不再那麼呆,他能為大家做很多事,現在還能照顧她。
  

連紅玉姐姐私下裡也說,少俠出了事,猴兒也能跟著長大。
  

當時襄鈴不服氣地撇下嘴,「襄鈴也能……」
  

紅玉笑著看著她:「襄鈴也出了不少力。」
  

方蘭生小心握著襄鈴的兩條腿,背著她在橋上慢慢走,襄鈴的手扶在他肩膀上,一靠近就聞到他身上有一股很輕的檀香的味道。
  

感覺……有點像屠蘇哥哥……襄鈴低頭看著呆瓜散落在肩頭的頭髮,心裡有種被大人保護的感覺……
  

可呆瓜就是呆瓜……還是比屠蘇哥哥差多了……襄鈴伸出手摟住方蘭生的脖子:不過呆瓜真好。
  

方蘭生沒想到自己已經在襄鈴小朋友心裡變得稍微可靠了些,他把襄鈴背到木頭臉門口,小心把她放在地上。耳邊傳來木頭臉的聲音,似乎在和紅玉晴雪她們談著什麼,方蘭生看著襄鈴慢慢走進屋裡去,站在原地他又覺得一陣頭暈,只好扶著牆坐在地上。

  

里屠蘇喝了藥,謝過了眾人的關心,他背在身後的手裡還握著那髮帶,等眾人走了,他站在屋門口,一眼就望見不遠處的大樹下露出的書袋一角。

  

方蘭生正靠坐在那日他倆坐過的樹下懶洋洋地曬著太陽,晨起的陽光溫暖舒服,他手裡還拿著一本翻開的書,閉著眼睛往樹幹上翻了個身,微微睜開眼,一眼就看到身前不知何時蹲了個人。

  

他一怔,瞪著眼睛抬頭,正撞上百里屠蘇俯視下來的目光。「木頭臉……?」那人靜靜望著他,喉嚨一動,手裡不知拿了什麼,忽然就遮住了方蘭生的眼睛。
  

方蘭生看著手裡的髮帶,反應過來這是自己早上搭在木頭臉額頭上的,他稍微坐直了些,轉頭看木頭臉就在他身邊坐下。
  

方蘭生摸摸腦袋,他裝作在看天上的陽光,正想著怎麼和木頭臉開口說句話,放在身側的手忽然被一個人的掌心覆住。
  

因為常年練劍而帶著些薄繭的手細細握緊了方蘭生的。
  

「你……」方蘭生回頭看他,瞠目結舌。
  

百里屠蘇低著頭,額發遮著他的眼睛,讓方蘭生看不清他的表情。
  

「謝謝。」
  

他猶豫了半晌,忽然說,方蘭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他眨巴著眼睛,被木頭臉忽然的道謝弄得有點懵。
  

「木頭臉還會說謝謝……」方蘭生結結巴巴地笑起來,聽上去滿不在意,可眼睛卻一直盯著木頭臉拉著他的手瞧。
  

百里屠蘇並沒回應他的挑釁,只抬起頭來看向前方祭壇的方向,「……這幾日,多謝你。」
  

「不、不用……」方蘭生正想客氣兩句,卻覺察到木頭臉握著他的手驀地握緊。
  

「……」
 

木頭臉不說話,四週一時就靜了下來。方蘭生沒話找話似地看著他。
  

他還是對木頭臉拉著他的手感到不適應,連說話聲音都不自覺變了調。
  

「木頭臉,襄鈴過幾日想去看她榕爺爺,我們都陪她去。」
  

「你,你跟不跟我們一起過去?」
  

百里屠蘇沉默片刻,「……榕爺爺?」
  

方蘭生摸摸頭,「襄鈴的爺爺……」
 

 百里屠蘇想了想,點點頭,「這幾日你們為我操勞甚多,我……無以為報。」
  

「襄鈴若有什麼想去的地方,我自當陪她前去。」
  

方蘭生多少有點意外:「我還以為你會想留在你家,暫時不願……」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聲音頓了頓,「……家人不再,何處為家。」
  

方蘭生這下有點傻眼,他知道自己大約是說了什麼不該說的話了,怎麼惹得木頭臉發出這種感慨。
  

他連忙擺擺那只還能活動的手,「別、別這麼說!」
  

百里屠蘇偏頭看向他,一雙漆黑的眼睛裡映的都是方蘭生焦急的表情。
  

他意識到自己似乎不該對方蘭生說這種話,簡直像在自行舔舐傷口的病人,希望能得到對方的安撫。這個事實讓百里屠蘇無法接受,他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是怎麼了,怎麼會不自覺對方蘭生說出口,而現在他只想岔開這個話題,可方蘭生卻巴拉巴拉得讓他插不進話。
  

「……其實家人……哪兒都有家人,你看,我們都是朋友,都在一起,也能算家人,你不是孤單一個人,你要是非要說家人……」方蘭生想了想,摸著腦袋,「我們家家人就特別多,我上頭有五個姐姐,家裡就我一個獨子,家人多了也沒覺得怎麼樣……你你要是想要,不行就來我家——」
  

方蘭生是真不會安慰人,這番話讓往日的百里屠蘇聽了,八成要以為他是在羞辱他,可偏偏現在——百里屠蘇還緊緊握著他的手,聽了這話也沒有要鬆開的跡象。
  

而至於他將方蘭生這番話理解成了什麼意思,方蘭生自然是不知道的。百里屠蘇的眼睛忽明忽暗,他的聲音低沉得像深潭的水,「你家……是在琴川?」
  

方蘭生點點頭,「……等陪襄鈴看望了他爺爺,我、我也有點想回家看看……」
  

百里屠蘇沉默著,沒再接話,方蘭生等了半天,忽然又問。
  

「……木頭臉,你……」
  

「……」
  

「你老抓著我手幹什麼啊?」
  

百里屠蘇怔了怔,他能感覺到手心裡握著的那隻手正緊張而僵硬地攥成一個拳頭。

 

  

「方蘭生,」百里屠蘇忽然道。
  

被喊了名字的方蘭生一愣,同行幾個月來,木頭臉一直不喊他的名字。

  

最近這是怎麼了……短短兩天內倒喊了兩次,「干、幹嘛……」方蘭生喏諾道。

百里屠蘇一直有很多事想問方蘭生,但因為這樣那樣的原因一直耽擱著,有時好不容易開口問了,方蘭生又佯裝不知。
  

就像現在,他問起昨日他昏過去是誰在照顧他,為何以往每天清晨都能見到方蘭生,今天卻沒見到。他輕易不發問,一問就犀利得讓方蘭生支支吾吾起來——一反往日裡說個不停的勁頭,坐在原地簡直一悶棍打不出一句話來。
  

方蘭生有秘密,至少是有什麼事瞞著百里屠蘇,看樣子也一樣瞞著其他所有人。
  

百里屠蘇轉頭看著方蘭生,他並不十分清楚方蘭生的心思,只直覺到對方知道很多事,可方蘭生口頭上又對此不願承認。
  

百里屠蘇見他不答,便也不再提。
  

太陽升上頭頂天邊,束束陽光穿過樹葉縫隙照在那寸山崖之上,周圍一片靜寂,空氣裡還有股雨後水汽蒸發的味道。方蘭生一直被逼問著答不出來,這會兒忍不了這安靜的氣氛,他低咳一聲。
  

「木頭臉,你、你也別只問我,我還想問你呢。」
  

「……何事?」百里屠蘇撇過眼睛看他。
  

方蘭生臉一紅,低下頭摸著後腦勺,「你之前、之前在龍綃宮,哪來那麼多銀子?」
  

「……」
  

百里屠蘇愣了愣,顯然是沒預料到方蘭生還會記得這件事。
  

「還有為什麼那時候……那個龍綃宮的老闆就收你一千兩。」
  

方蘭生撇嘴道,「她之前明明要一千五百兩,怎麼對你和對我還不一樣。」
  

百里屠蘇移開目光不吭聲,陽光打在他的額發上,將眼睛都隱匿在陰影裡。看不見他的眼神,便也無從猜測他的答案是什麼。
  

方蘭生盯著他瞅了半天也不見他說話。不一會兒晴雪來找他們,說是收拾行李下山。
  

「蘇蘇與我們同去嗎?」
  

百里屠蘇在樹下站起來,他默默鬆了握著的方蘭生的手隨晴雪走出去,剩方蘭生在原地樹下低頭瞅著自己的手發愣。
  

木頭臉好端端的,怎麼忽然問起他這問題,什麼為何每日晨起都在一處,這讓人怎麼回答……
 

方蘭生懊惱地想。  

  

方蘭生想,他和木頭臉到底還是性格不合,湊在一起,要麼吵起來,要麼就是誰也不願意說一句話。
  

連他這個愛說話的人,現在對著木頭臉都不知為何會安靜下來,不是不能說,是怕說錯。
  

總覺得和木頭臉之間有什麼不對勁……方蘭生並不明白自己的心情,他煩惱著跟在木頭臉身後走著。
  

腳踩著紫榕林地面的樹葉,發出柔軟的踩踏聲,襄鈴找到了她的榕爺爺,高興得不得了。兩人說話的工夫,方蘭生抬頭看著四周高大的密林,好奇地瞪大了眼睛。
  

紅玉在一旁與晴雪聊天,聊起下一步她想去哪裡。風晴雪想了想,搖搖頭,又轉頭問身後的人。
  

「蘇蘇,你有什麼地方想去嗎?」
  

百里屠蘇沉思片刻,他的目光若有似無地望向在一旁正發著呆的方蘭生,下一秒又看向風晴雪。
  

「若無要事,琴川如何。」
  

紅玉點點頭,轉頭看向方蘭生:「出來這麼久,猴兒也該想家了。」
  

方蘭生一時不注意,這會兒看著一群人忽然都看向他。
  

他後退一步,瞪著眼,「你、你們看我幹嘛。」
  

紅玉輕笑,一旁的晴雪走過來,笑著看著方蘭生:「蘭生,你想家了嗎。」
  

「我們去琴川吧。」
  

襄鈴和榕爺爺親親熱熱地說著話,方蘭生坐在一旁的樹叢裡,名為休息,事實上就是睡覺,他昨日夜裡沒睡好,急需補眠,當得知下一站大家要陪他去琴川,他興奮得睡著覺嘴角都彎起來,睡著睡著就歪倒在樹叢裡。
  

紅玉看著他一副睡相,不由得掩唇笑起來,晴雪疑惑地順著她的目光看過去,正看到栽倒在樹叢裡癡睡的方蘭生,她撲哧一笑,作勢要上前扶他。
  

百里屠蘇看著他們笑作一團,沉默不言,他獨自一人走出紫榕林,停在一棵樹下蹲下`身。
  

自懷中拿出一個面具,輕輕放在樹下枯葉中。
  

方蘭生被人叫醒,他揉著眼睛從矮樹叢中鑽出來,腦袋上還搭了片樹葉,「要、要走了?」
  

晴雪點點頭,回頭看向身後,掃了一眼:「咦,蘇蘇呢?」
  

紅玉正笑著與襄鈴和她榕爺爺聊著天,這會兒聽到聲音看過來。
  

「猴兒,醒了就去尋公子。」
  

方蘭生暗暗覺得,大概是之前半月裡太過壓抑,如今出了烏蒙靈谷,每個人都似乎鬆了口氣一樣開心。他暈乎乎地繞過一片樹叢,有點迷路,七轉八轉才在一個拐角看到不遠處蹲在樹下的木頭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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