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章

 

方蘭生又被他折騰了一次,覺得全身都快斷了。
  

木頭臉抱著他去清洗,難得的片刻安靜裡,木頭臉面對面將他環在身前,手指在他身下輕輕動作,方蘭生腿軟地跪在那大水盆裡,一邊臭罵著木頭臉,一邊臉色蒼白地雙手合十,又施起了他可憐兮兮的治療技。
  

清洗完畢,他面朝下躺屍一樣躺在木頭臉塞好的被窩裡,將睡不睡之時就聽見身後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
  

方蘭生並不明白木頭臉今夜的興奮。所謂煞氣之性,一大半都是嗜殺好鬥的性格,雖然他今天沒有對晉磊還手,但鮮血的味道還是刺激著百里屠蘇的嗅覺神經——儘管那血都是他自己的。這讓他怎麼都睡不著,坐在床邊上低頭看見方蘭生的書袋就放在地上,他不明白那是什麼,粗暴地伸手把那書袋扯起來,蓋子一掀,裡面亂七八糟的東西就稀里嘩啦全掉了出來。
  

有書,有佛珠,有銀子,有縫衣針線——各種各樣的東西,百里屠蘇都不認識,這些東西對他來說都是空白的——就像地上隨處可見的泥土石塊,沒什麼特別,也沒有名字,就是「不知道」。
  

他單看見一樣眼熟的東西,彎腰伸手從那堆東西裡翻出來,是個白色的錦囊。百里屠蘇曾在一天夜裡見到方蘭生在縫這個東西,那時他立刻打斷了他這個行為,把這礙事的錦囊丟得遠遠的。
  

而現在這東西又出現在這裡,百里屠蘇不懂錦囊是什麼,更學不會打開的方法,於是他簡單粗暴地隨手一扯,那錦囊就被撕了開。
  

從裡面登時滾落出兩個東西,一個落在百里屠蘇手裡,是一顆珍珠,百里屠蘇對著那珍珠瞅了一眼,覺得自己大概是見過,再低頭看向那個掉在自己腳邊的東西……
  

是那個銅質的梅花。
  

百里屠蘇雖然腦子不好,但好在他喜歡的東西不多,也就都能記住,比如這個小梅花。他隨手把手裡的珍珠扔了,低頭去撿自己喜歡的,只聽那珠子骨碌骨碌順著地面滾遠,不一會就不知道滾哪兒去了。
  

方蘭生第二天起床時並沒有感到什麼異樣,他睡得不好,有些頭暈,轉頭看向身側的木頭臉——對方昨夜顯然比他睡得還不好,此刻正閉著眼睛睡得熟。方蘭生瞥他一眼,又低頭去看他身上的傷口——似乎是好得差不多。


  

方蘭生擔心了他一晚上,連做夢都做不安穩,夢裡都是血糊糊的木頭臉,把他嚇得心慌。如今醒了過來,方蘭生刻意不再想那事,他從床腳爬下床去,穿了衣衫,這就想出門。
  

可他的書袋呢?方蘭生納悶,找了半天又沒找到,蹲下身才看見居然不知被什麼人扔到床底下去了。旁邊是散落一地的書和亂七八糟的東西,方蘭生皺起眉,廢了半天工夫把東西都收拾到書袋裡,他還沒來得及檢查是不是少了什麼,轉頭又在床尾看到那把刀——顯然已經不知被誰收了起來,端好地躺在刀鞘裡。
  

昨天木頭臉語氣認真地跟他說這把刀有問題,讓他別碰……方蘭生伸手把它拾起來,放到面前想,就算有問題也不能扔在這兒,最起碼先搞清楚哪裡有問題……
  

……不會是木頭臉故弄玄虛嚇唬人吧。方蘭生喃喃自語,可他轉念一想昨夜裡木頭臉那一身血的模樣,立刻又否定了自己。
  

把刀收進書袋裡,方蘭生站在床邊上愣愣看著這一地狼藉,猶豫了半天,還是決定去打盆水來擦擦地板,萬一讓別人看到可怎麼辦……他和木頭臉之間的糊塗事自己還沒搞明白,要讓別人插手進來就更亂套了。


  

把地板擦了,然後回家去看二姐……方蘭生這麼想著,腦子裡又回想起昨天夜裡的事,他心裡擔心百里屠蘇,走著路注意力也不集中,糊里糊塗下了樓梯,他就朝客棧後院走去。
  

水井邊堆了一堆雜物,旁邊散落著幾隻木盆,方蘭生迷迷糊糊地走過去,也不注意看路,腳下忽然踩上一個柔軟的東西,他還沒注意,踩著就要走過去。
  

「啊!!」從腳下忽然傳來一聲慘叫,把方蘭生嚇了一大跳,他立刻低頭,看到臭酒鬼正躺在地上,他顯然是宿醉未歸,躺在這裡就睡了過去,臉頰還是酒醉後的酡紅色,一股漫天的酒氣登時撲面而來——
  

方蘭生納悶自己剛才居然沒聞到,他到底在想什麼。
  

「臭酒鬼,在這躺著幹什麼,不怕著涼啊!」方蘭生立刻鬆了腳,站在旁邊說。
  

尹千殤看來被他這一腳踩得夠嗆,廢了半天力氣才爬起來,「……我說這小公子,你走路不看路啊?」
  

方蘭生「嘁」了一聲,「臭酒鬼又喝酒……你趕緊回屋去吧,讓晴雪看見她又擔心你。」
  

尹千殤很意外:「沒想到這位小公子還有替別人著想的時候,真是不容易啊不容易,不過我說……」
  

他說著,晃晃悠悠走到方蘭生面前,忽然伸手揪住他頭頂的一撮頭髮。
  

方蘭生抬頭瞪著他,作勢要躲,他發現尹千殤可比他高出了不少,「臭酒鬼你、你幹嘛!」
  

「小公子啊,你個男人,頭頂上戴個女人家的玩意兒幹嘛?」
  

尹千殤話音剛落,方蘭生愣了兩秒,「女人家的玩意兒?什麼東西?」
  

「哦!」尹千殤像是發現了什麼,他發出一聲誇張的驚呼,點點頭,看著一點都不像個醉酒之人,「這不就是你那心上人送你的玩意兒嗎是不是啊~」
  

方蘭生又愣了,他躲開尹千殤的手,伸手摸上頭頂:他在說什麼?

尹千殤在那邊教育起他來,方蘭生在自己腦袋上摸了半天才摸到一個涼涼的東西,他大睜著眼睛用手指摸了一下形狀,心道不好,連忙要拿下來,可不知哪個混蛋把他頭髮拴在了上面,怎麼拉也拉不下來。
  

尹千殤在對面調笑,弄得方蘭生羞憤難當,他身後用力把東西扯下來,登時扯斷好幾根頭髮,他呲牙咧嘴地低頭一看手心,果然是那小銅梅花。
  

該死的木頭臉……方蘭生登時就想明白了。可這玩意兒不是被他放在錦囊裡和那破珠子放一塊了嗎,怎麼到腦袋頂上來了?
  

尹千殤看他發愁的樣子,歎息似的搖搖頭,「年輕人談談情愛雖好,可也不能誤了其他事,走路都不看路,這踩著人怎麼辦。」
  

方蘭生一愣,結結巴巴,「什麼情愛,臭酒鬼不知道別胡說!」
  

「此言差矣。」尹千殤衝他搖搖手指,「小公子,情愛之事可不是胡說,依我之見,這送你禮物之人定是一位善解人意的妙人。」
 

「什麼、什麼送我禮物之人,這是我自己買的!」方蘭生連忙說。
  

尹千殤看上去毫不意外地「哦」了一聲,「原來是要贈出之物,那看來對方在你心中一定佔了極重的位置。」
  

臭酒鬼平常不怎麼和方蘭生說話,如今一說突然認真起來,這讓方蘭生有點受不了。
  

這臭酒鬼在胡扯什麼東西。
  

「臭酒鬼別胡說。」方蘭生皺著眉頭問。
  

尹千殤笑道:「看你在淪波舟上對這東西從不離身,愛不釋手,現在又乾脆戴在頭上……不過我說,小公子,你到底是男人,再喜歡也不用……」
  

「不是我自己戴的,」方蘭生立刻打斷他,他看上去氣急了,「是那混賬木頭臉——」
  

他說到一半就急急住了嘴,尹千殤斜睨他一眼,點點頭:「哦……原來是恩公啊。」
  

方蘭生連忙擺擺手,「什麼啊,干木頭臉什麼事!」
 

「哦?此物不是你要贈與恩公的?」
  

「才不是,我是買來送給二姐的……」
  

「那……為何會出現在恩公手裡?」
  

方蘭生一時找不到辯解的話,「他他他他自己亂拿!」
  

尹千殤搖搖頭,「正所謂當局者迷,旁觀者清。」
  

「方纔見你失魂落魄地走過來,這樣可不行啊。這是踩了我,要是踩了別人可怎麼辦?」
  

方蘭生撓撓頭,「什麼失魂落魄啊,我沒有……」
  

「是是,你沒有,連個大活人在腳底下都沒發現,到底在想什麼呢。」
  

想木頭臉呢。
  

方蘭生順著他的話,腦子裡立刻蹦出一個想法。這可把他自己嚇了一跳,立刻搖搖頭。
  

「臭酒鬼,你是不是根本沒喝醉啊!我可要忙我的正事呢,沒時間跟你胡扯……」
  尹千殤笑而不答。
  

在青玉壇時,尹千殤曾親耳聽到歐陽少恭與他提起方蘭生與百里屠蘇之事。他知道少恭要對付百里屠蘇,也知道這方蘭生是少恭兒時好友,這一路上,兩人時常吵架,話不投機,或許有更深層的關係,尹千殤也不關心。少恭曾對他言及一二,他沒當真,後來看到少恭有意無意在中間攪和,他也沒在意,只當少恭是另有目的。
  

可自從青玉壇出來,他們一行人去了烏蒙靈谷,尹千殤親眼見到百里屠蘇的娘化為焦冥,對少恭,對百里屠蘇,對他們一路人,還有他的妹子風晴雪,他雖不言不語,卻將一切看在眼裡。
  

尹千殤在心裡已暗暗做了打算,他還要跟著這群人上青玉壇找少恭。而現在呢,他尹千殤,別的不說,好歹也曾在江湖上流浪過幾年,什麼人沒見過,看到方蘭生和百里屠蘇這般道不明的關係,別人不清楚,他心裡可是跟明鏡似地。再不想管閒事,既然撞上了,也忍不住去摻和一腳。就當幫了曾經的少恭,也能對得住那所謂「恩公」。
  

反正這方小公子糊里糊塗,跟他胡扯一通他大概也想不清楚,尹千殤這麼一想,立刻就放下了「誤導年輕人」的心理包袱,扔下自個兒在原地發愁的方蘭生,自己又背著酒壺找酒喝去了。

方蘭生站在水井邊上,雙手握著拉桿卻不動作,木桶已經被送進了井水裡盛滿了水,只是遲遲不見他拉上來。
  

什麼當局者迷旁觀者清……他倒是的確在擔心木頭臉……可是看上去有那麼明顯嗎?
  

而且那也不是情愛啊,兩個男人談什麼情愛……方蘭生皺著眉頭苦想到,他只是出於好心,出於好心才幫木頭臉的。
  

出於好心才被他欺負也不說,出於好心才好幾次出手相助,出於好心才幫他纏繃帶和治療,出於好心才在他娘親去世時照顧他……
  

出於好心才……才每天晚上……
  

方蘭生的手驀地鬆了那拉桿。
  

他愣在原地,第一次意識到自己的好心有點奇怪。被鬆開的拉桿懸空轉了大半圈,驀地打在方蘭生的膝蓋上,疼得他呲牙咧嘴,一屁股坐在地面上。
  

手心裡還握著那個銅梅花,方蘭生曾好幾次決定要把它丟掉,到最後又小心收了起來,還有那破珠子……那不是什麼破珠子,是木頭臉用一千兩買來了。
  

其實方蘭生懂很多事,他只是不承認,就裝作不記得了,事實上他記得比誰都清楚。他記得自己第一次見木頭臉的時候木頭臉雖然嘴臭卻很威風,在虞山是木頭臉背他上了船,在始皇陵的迷霧裡兩個人稀里糊塗的擁抱,在青龍鎮木頭臉給他找了好多藥。
  

還有那句,「自當護你周全」。
  

似乎從那時候起,方蘭生漸漸就不再在心裡牴觸木頭臉了,特別是在龍綃宮木頭臉替他解了圍之後,方蘭生對他的關心就越來越放在了明處,而在烏蒙靈谷更是像對自己最親最好的兄弟一般,恨不得把什麼都送給他好讓他不要那麼難過。
  

可……這怎麼會是情愛呢,方蘭生皺著眉頭想。
  

他怎麼也不會喜歡木頭臉的……怎麼也不會……他只是出於好心……
  

雖然有點奇怪,那也是好心。
  

方蘭生邊嘀嘀咕咕著這話,邊打了桶水上來,一桶水到了盆裡就成了半桶,方蘭生毫不在意地又打了一桶,然後端著木盆就往客棧裡走。
  

「臭酒鬼為什麼那麼說……難道他們都以為我喜歡木頭臉?不可能吧,我明明討厭木頭臉才對……」
  

他喃喃自語,也不看路,以至於襄鈴自樓梯上跑下來他也沒看到。兩人撞了個滿懷,盆裡的水頓時灑了一地,方蘭生踉蹌著坐在地上,渾身衣物被浸了個濕透。
  

「呆瓜!」襄鈴一聲驚叫,方蘭生這邊還沉浸在「討厭木頭臉」的思緒中,他怔怔抬頭,「啊?」
  

店小二看那表情快哭了,連忙過來,「哎呦方少爺您可繞了我們吧,您這我們怎麼收拾,快快快先起來……」他說著就要去扶方蘭生,方蘭生還沒站穩,就聽襄鈴在身邊開了腔。
  

「咦,是那把刀?」
  

方蘭生一愣,連忙轉過頭,見原來是那把奇詭的刀掉在了地上,襄鈴蹲下身把它撿起來,作勢要打開,「都沾上水了,要不要擦一擦?」
  

方蘭生見狀,腦中忽然想起木頭臉昨日說的話,他連忙上去搶,「不用擦不用擦,你快給我——」
  

他搶過了襄鈴手裡的刀,卻沒有搶過刀鞘。刀自方蘭生手裡出鞘,握著刀鞘的襄鈴還什麼都沒發現。
  

呆瓜的話到一半怎麼沒聲了,襄鈴一愣,抬頭才見方蘭生正好端端站在自己面前,他手握著刀,漆黑的眼瞳打量著自己。
  

「呆瓜?」襄鈴好奇地看著他。
  

這個明顯帶著幾分玩笑和親暱味道的稱呼引起了方蘭生的注意,他掃了襄鈴一眼,剛想說話,可襄鈴卻忽然在他身後看見了什麼人。
  

她興奮地叫道,「屠蘇哥哥!」
  

方蘭生聽到這個名字怔了一怔,似乎一時沒反應過來是誰,他順著襄鈴的目光回過頭,正看到百里屠蘇從身後的樓梯上走下來。
  

兩人一對視,百里屠蘇的腳步登時停下了,他低頭迎著方蘭生審視的目光,背在身後的手慢慢攥成了拳,手心直讓中間的珠子擱得生疼。
  

百里屠蘇一醒來就覺得有什麼不對勁,他覺得渾身酸痛,可偏偏身上又沒有傷口,可沒有傷口,這衣服上的血又是哪兒來的。
  

再轉頭看地板,那滿地的血跡更是把百里屠蘇嚇了一跳。
  

他飛快起身,目光環繞房間一周沒看到第二個人,反倒在轉身時在門後看到一灘黑紅色的血跡。其中一顆白玉珍珠,表面粘連著稍許凝固的血液,正靜靜地躺在門後角落的牆縫中。
  

百里屠蘇蹲下身,怔忡著把那珠子撿起來。
  

他推門而出,站在走廊上看才意識到自己方纔所待的正是昨日方蘭生睡下的房間,可方蘭生卻不在屋裡。
  

那地上的血,他衣襟上的血,還有,地上的,沾了血的方蘭生的東西……百里屠蘇腦中飛快閃過幾個念頭,但都被他一一否定,站在走廊上正猶豫不決,那邊紅玉翩翩走過來。
  

「公子?」
  

百里屠蘇聽到聲音,急急回神,一見是紅玉,百里屠蘇心一沉。
  

他抿了抿唇,「今日可曾……見過方蘭生?」
  

「猴兒?」紅玉大概是很少聽到百里屠蘇直呼方蘭生的名字,這讓她多少有些驚訝。
  

她剛想回答「沒有」,只是話還沒出口就先一步聽見自樓下傳來尖叫聲——「呆瓜!」

紅玉親眼見到百里屠蘇神色一變,他順著樓梯快步奔下去,當襄鈴在樓下喚他「屠蘇哥哥」,他的腳步忽地慢了下來,而等到方蘭生回過頭,他更是瞬間就停下了。紅玉此時還並未注意到方蘭生的異樣,她只在心裡感歎百里公子的變化之快,跟著便也下了樓。
  

而與此同時,樓下的方蘭生似乎沒料到忽然來了這麼多人,他的意識似乎還停留在昨夜的狀態,目光自百里屠蘇身上移過,他回身朝那還替他擦著刀鞘的襄鈴的笑了笑,自她手中奪過刀鞘,轉身便朝客棧外走去。
  

襄鈴皺起眉,「呆瓜怎麼看上去……怪怪的……」
  

一旁的店小二正苦著臉擦著地板,百里屠蘇還站在樓梯上,他手裡攥著那珠子,沉默著望著那方蘭生離開的門口。
  

「大家怎麼……都在?」從身後又傳來聲音,是風晴雪,她顯然剛剛睡醒,什麼都不知道。她與紅玉攀談幾句,完了迷迷糊糊就下了樓,前腳剛踏出門,在路上沒走多遠,方蘭生後腳就跟了過來。
  

「蘭生?」
  

風晴雪心思雖不怎麼縝密,聽力卻不錯,一個人走在路上,身後有腳步跟隨,她當即有所覺察,在拐角處瞬間回頭,便與那方蘭生撞了個滿懷。
  

她意外之餘,不由得也放鬆了警惕,「你怎麼跟著我?」
  

方蘭生看上去非常狼狽,他誇張地揉了揉撞在風晴雪身上的頭,一雙眼睛卻緊盯著風晴雪的表情。
  

——這女人會功夫。
  

方蘭生對她笑了笑,扶在身側刀柄上的手輕輕鬆開,他抿了抿唇,「隻身一人出門,不怕危險?」
  

風晴雪看上去非常驚訝,「蘭生怎麼……怎麼突然這樣關心我……」聽那語氣,她似乎很高興,「……不過在琴川這樣的大城市,怎麼會有危險。」
  

方蘭生沒聽她後面那句,反而接過了前一句,他聞言一笑,「那,我該關心誰。」
  

風晴雪雙手背在身後,想了想,「嗯……襄鈴?」
  

方蘭生裝作笑得尷尬,其實他壓根不知道襄鈴是誰,風晴雪一見他這麼尷尬,便以為蘭生是害羞了。
  

她說她剛認識方蘭生那會兒,和紅玉姐都以為方蘭生對襄鈴頗有好感,而且一路上蘭生對襄鈴又諸多照顧,兩人在一起玩時也玩得很開心。
  

「玩……」方蘭生聽到這,嘴角雖還上揚著,眉毛卻似乎抽動了一下。
  

「可是後來……似乎蘭生又與蘇蘇關係極好,像是比對襄鈴還好……」風晴雪說到一半,話鋒一轉就扯到了百里屠蘇身上去。方蘭生並不知道這「蘇蘇」指的是誰,不過他聽到這,想知道的事情已經差不多了。
  

他時間不多,打斷了風晴雪的話,他借口有事便離開了,剩風晴雪一個人怔在原地。
  

本出了客棧不遠,繞過客棧門前,至一座亭橋向西望去,方蘭生帶著隨身的刀,一直走到孫家門外,門人進去通報,不久便將方蘭生請了進去。
  

孫小姐早已梳妝打扮完畢,似乎方蘭生忽然光臨讓她驚訝極了,在緊張中她聽著方蘭生問詢她的病情,站在門外的孫奶娘聽了也不由得長哼一聲。
  

「算這臭小子識相。」
  

黃昏時分,襄鈴坐在自己屋裡努力紮著自己的小辮,門外有人敲門,她起身去開門,見是店小二。
  

「有什麼事?」襄鈴大眼睛一眨一眨的。
  

「方少爺在樓下說有事找您,讓小的來叫。」
  

襄鈴皺著眉頭想了會兒,顯然不懂呆瓜有什麼事情,為何不自己來找她,還要讓人下去。她謝過了店小二,轉身關了房間的門,蹦蹦跳跳就下了樓。
  

方蘭生正站在門外等著她,琴川的太陽已經快落了,路上的攤販也漸漸亮起了燈籠,襄鈴從客棧走出來,轉身瞧著他,「呆瓜?」
  

原來她就是襄鈴。方蘭生心中一笑。
  

怪不得叫他「呆瓜」。
  

「呆瓜你有什麼事?還特意讓人……」
  

襄鈴八成是以為方蘭生有什麼大事要找他,還搞得這麼神神秘秘,她壓低了聲音問,方蘭生答得卻很坦蕩,「琴川是我的家,襄鈴遠來是客,我想帶你到處逛逛,不可以嗎?」
  

許是方蘭生說話不常用這般反問的語氣,讓襄鈴有些不太習慣,不過她還是很高興,「呆瓜要帶襄鈴去玩,好啊!」
  

她說著又拍拍手,「襄鈴想叫紅玉姐姐下來一起去玩,不知她在不在客棧裡……」
  

方蘭生抿了抿唇,他說那紅玉早就出了門,若是襄鈴要等她,今天可能就玩不成了。
  

襄鈴好做了一番思想掙扎,方蘭生在旁邊也不催她,襄鈴是個玩心很重的小姑娘,方蘭生隱約能感覺到,他的手在袖中扶著刀柄,臉上掛著一絲不變的笑容。
  

「那好吧……我們先去,要是半路遇到了紅玉姐姐就叫她一起玩。」
  

襄鈴似乎很煩惱地對方蘭生說道。
  

方蘭生笑著打量著她頭頂的鈴鐺,點頭說好。
  

夜晚的琴川,七弦河面波光粼粼,方蘭生帶著襄鈴繞過熙熙攘攘的鬧市區,沿著城門走到河岸垂柳中的小路,起初他還時不時與襄鈴交談幾句,隨著越走越遠離鬧市區,他漸漸也沉默了。
  

一身書生的衣衫被夜風向後吹起,飄忽融入漆黑的夜色,道旁垂柳的陰影打在那藍色的背影上,將他整個人籠上一層模糊不清的水霧,方蘭生匆匆走在前面,襄鈴緊跟在他身後,她似乎有些害怕,天黑了下來,而呆瓜帶他來的這地方什麼人也沒有,呆瓜也不說話……
  

「呆瓜……」襄鈴怯怯喚道,她望著前面方蘭生的背影,一低頭才發現對方整日背著的書袋不知為何不見了。
  

原先掛著書袋的地方現在換成了一把刀,方蘭生急匆匆在前面走著,他越過一座橋,一直走到橋頭的竹林深處,襄鈴在身後又喊他。
  

「呆瓜,這裡好黑,我害怕!」
  

方蘭生驀地停住了腳步,他回過頭,一雙往日裡溫潤的眼睛此刻彷彿亮著興奮的光。
  

襄鈴就在他身後。
  

「別害怕。」
  

方蘭生說著,一把長刀在身下驀地貫穿了襄鈴的小腹。
  

血肉被穿透的悶響被隱藏在樹葉被風吹拂的沙沙聲中,襄鈴大睜著眼睛,眸中閃現的金光在黑夜中一閃而過。
  

方蘭生熟練地抽了刀,彷彿這個動作他做過了無數次,那叫襄鈴的小女孩已經僵死在他面前,身下大片的血順著石縫逐漸蔓延開來,方蘭生低頭俯視著她,表情看上去並不開心也沒有驚喜。
  

隨手取了片竹葉擦拭了沾滿血的刀身,方蘭生跨過襄鈴的屍身走回來時的那條路,滿是鮮血的竹葉自他手中落下,被風吹落在河面上。而就在河岸的那一端,百里屠蘇站在無人的堤面,沉默地望著方蘭生的身影。
  

他眼睜睜看著方蘭生,朝自己走過來。
  

方蘭生剛離開孫家,紅玉就去登門拜訪。孫奶娘怕是從未見過紅玉這般氣勢的女人,若是換了旁人還能當是方蘭生在外面勾搭的女人,可紅玉這……

琴川河岸長堤,百里屠蘇手握長劍,劍指方蘭生的心口。
  

「你到底是何人。」
  

他面色冷淡,似乎並不在乎方蘭生的生死,而方蘭生胸口頂著他的劍尖,抬起頭看向那人。從腰間拔出那把黑刀,方蘭生的眼神中都是挑釁。
  

「你看到了?」
  

方蘭生隱約能感覺到眼前的百里屠蘇和昨夜裡的似乎不是同一人,昨夜裡那一個像火,今天這個卻如同封住火的冰。方蘭生瞇著眼睛,握著刀向前一步,他胸口頂著百里屠蘇的劍,還沒等劍尖扎進他的衣服,百里屠蘇神色一凜,驀地將劍向後一收。
  

方蘭生的刀瞬間追了上來。
  

原來不管白天夜裡,這都是個不會還手的傢伙。百里屠蘇提劍後退一步,立時躲過方蘭生掃來的刀風,刀鋒斜楔入地,登時劃出道道裂痕。
  

「你是什麼人!」百里屠蘇忽然喝道,方蘭生並不回答,他一腳向前,後腳蹬地猛地躍上空中,一刀從天斬下,百里屠蘇抬頭對上他一雙紅得發狂的眼睛。
  

他從那雙眸子裡看見了毫無鬥志的自己。
  

下意識舉劍擋下那人斬擊,百里屠蘇控制不住地後退一步,他身後就是長堤的邊緣,再退一步勢必要踩空落入河裡。
  

「你還要躲?」方蘭生冷聲道,他揮刀朝百里屠蘇心口刺去,百里屠蘇騰空一躍,翻過方蘭生頭頂落在他身後,方蘭生似是早料到這一步,刀鋒圓劈向後,直中百里屠蘇右臂。
 

 血液順著百勝刀的刀身流出來,百里屠蘇提劍一擋,方蘭生仗勢也不躲,衝著他劍刺來的方向揮刀過去。
  

「你叫什麼名字,」方蘭生抬頭看著他,似乎是想起方纔那叫襄鈴的小姑娘曾稱呼過百里屠蘇。
  

「屠蘇哥哥?」
  

百里屠蘇緊抿著唇,向後一躲他刺來的刀。
  
  

或許對晉磊來說,白天的百里屠蘇有點棘手,他雖然也不還手,但是左躲右躲總是麻煩。
  

遷魂之術對人體力消耗極大,常人最多也只能撐上兩天,方蘭生是有些功夫底子,可也僅僅是「有些」,晉磊估量過最多三天,方蘭生就要撐不下去了。
  

晉磊時間不多,能做的事也非常有限。白天去見了師妹,約定了明日棋局,若是今天一切順遂,他下完了明天的棋,就可以將方蘭生安心放在這裡了,該除的人已經除了,縱然方蘭生再如何傷心難過,等一切過去,他到底還是要娶師妹。
  

更何況有婚約在身,怎是能輕易拋棄的,晉磊並不在乎這些人死後方蘭生會變成什麼樣的人,他只是有一種執念,只要能實現那個願望,其他的事再怎麼樣也無所謂。
  

可惜世上並沒有這麼多稱心如意的事情。
  

「屠蘇哥哥?」晉磊嘲弄似地問道。
  

這個聲音自他口中說出,像是天上驚雷一般閃入沉睡的方蘭生心中。
  

誰在叫木頭臉……
  

幹什麼吵人睡覺。方蘭生輕聲嘟囔著,他的聲音也順著身體深處的感知襲入晉磊的知覺中,百里屠蘇被晉磊逼入垂柳旁的小路,他感覺到晉磊握刀的手猛地一抖。
  

要是晉磊知道是自己剛才那句玩笑話喚醒了方蘭生,他八成恨不得要甩自己一個嘴巴子,而現在方蘭生是徹底醒了,他若是像昨天一樣自內運掌,晉磊定是消散無疑。
  

「方蘭生?」晉磊先行問道,這話出現在他腦中,方蘭生能聽到,而就在晉磊面前的百里屠蘇卻一無所知,他只顧著躲著晉磊的刀,並想著辦法要把晉磊從方蘭生體內趕走。
  

「你是誰?」方蘭生像站在一片虛白空境,對著四周迷濛不清地迷霧說。
  

「我是你的前世,晉磊。」
  

前世?方蘭生眨巴眨巴眼睛,他一掌拍上自己的腦門,當即疼得大叫一聲。
  

「我不是做夢啊,前世?」
  

  

百里屠蘇向後一躍,反身躲了晉磊的刀,他冷聲問:「你要糾纏他到什麼時候?」
  

晉磊笑道:「到你死。」
  

方蘭生覺得好像有什麼不對,他跳了跳也跳不高,一個人影都看不見,「你、你在和誰說話!」
  

「你能聽見?」晉磊笑了一聲,「和你的朋友。」
  

「誰?木頭臉??」
  

晉磊一聽,這下心中瞭然。他抬頭看著百里屠蘇,嘴邊帶著一絲笑意。
  

「木頭臉,你怎麼還不死?」
  

百里屠蘇心下一驚,方蘭生的聲音說出這種話,他一時反應不及,晉磊的刀穿腹而過。
  

「你怎麼還不死?」
  

「你怎麼還不死?」
 

 晉磊的聲音仿若從頭腦中炸開,方蘭生像是覺得自己聽錯了。
  

「你到底是誰,你要幹什麼!」方蘭生朝天大喊道。
  

心中傳來一聲冷笑似的聲音。
  

「我是晉磊,」那聲音頓了頓,因為百里屠蘇又躲過了他,「我是來幫你。」
  

「幫我?幫我什麼?」
  

晉磊單刀向前,刀鋒斜楔入百里屠蘇身前衣衫,刀身上的血珠被強力震開,百里屠蘇只退不擋,他一手捂著傷口,大退一步,後背重重砸在身後的牆上。
  

原來在不知不覺間,晉磊已經將百里屠蘇成功逼入這無路之地,他知道百里屠蘇不會對他出手,而以他的身手,又斷不會給百里屠蘇其他逃路的機會。
  

「幫你,娶月言。」
  

「月言?」方蘭生傻不拉幾地一問沒個完,「月言是誰?」
  

晉磊似乎有些慍怒,他放下手裡的刀,抬眼盯著百里屠蘇。
  

面前的男人正在喘氣,手裡的劍從始至終都緊緊握著,卻一直沒有出手。
  

「月言是你的妻子,我的師妹。」
  

「我的妻子?我我我並未婚娶——」
  

「你與她有婚約在身。」
  

方蘭生想了會兒,這才想過勁兒來,「你說的是,孫小姐?」
  

他摸摸腦袋,「我不喜歡孫小姐,我連她的面都沒見過,怎麼娶她。」
  

「沒見過就去見。」晉磊似乎覺得他囉嗦極了。
  

「我不去。」方蘭生斬釘截鐵道,「我不會娶她的。」
  

百里屠蘇睜著眼睛,他方才被這操控方蘭生的人追殺得喘不過氣,可現在對方卻忽然停了手。
  

他不明白這是發生了什麼,只盯著對方陰晴不定的臉,手在身後暗暗積累力量。
  

他想找到破綻,一舉擊昏方蘭生。只沒想到這人的刀法居然如此凌厲沉穩,數十招下來滴水不漏,絲毫不給百里屠蘇機會。
  

百里屠蘇不光落了下風,還掛了彩。
  

還有那句連嘲帶諷的「屠蘇哥哥」……
  

百里屠蘇心下一堵,他的手緊攥在身後,若是此刻那人的腦袋就在他手裡,怕是早就被捏爛了吧。
  

「為什麼?」晉磊冷聲問。
  

「沒、沒有為什麼。」方蘭生固執道,「你在幹什麼,我在哪,」方蘭生茫然地看著霧濛濛的四周,「難道……我死了?」
  

「你沒有死。」晉磊答道,「我在用你,殺人。」
  

「你——」方蘭生一時怔住,「你想殺誰?」
  

晉磊並未回答,方蘭生想起剛才晉磊所說的話,一時間腦子裡有點發懵。
  

「木頭……臉?」

「你想對木頭臉做什麼,你打不過他的!」方蘭生說。
  

晉磊眉頭一挑,他的目光落在百里屠蘇沾著血的臉頰上,「笑話。」
  

「你為什麼殺他?你……你到底是誰啊……」
  

「我是你的前世,晉磊。」晉磊不耐煩道,若不是不能那麼做,他恨不得把方蘭生也一刀結果了。
  

「我的前世……那你不是應該死了嗎?你殺木頭臉幹什麼……」
  

「因為他擋我的路。」
  

方蘭生完全聽傻了,他還當對方是在跟他鬧著玩,殺木頭臉?腦子壞了吧。
  

「你……」
 

「方蘭生,你不娶孫月言,為什麼?」
  

晉磊忽然問,方蘭生張了張嘴,「不娶就是不娶,我對孫小姐並沒有……」
  

「你有心上人,那個襄鈴?」
  

方蘭生眨眨眼,「襄鈴?怎麼可能我只把她當成——」
  

「木頭臉?」
  

方蘭生一堵,他眨巴眨巴眼睛,「才、才不……」他話到一半,又道,「……你怎麼也管他叫木頭臉啊。」
  

晉磊抿了抿唇,像是還不是很能接受自己剛聽到的這個事實。
 

「你,喜歡男人?」
  

他帶著幾分嘲弄地問道。
  

方蘭生一皺眉,「誰誰說的!」
 

「最好沒有,」晉磊低頭擦著手裡的刀,他沒有用別的東西,而是直接用方蘭生的手,「娶孫家小姐,這才是你該做的。」
  

「什、什麼我該做的。」方蘭生反駁道,「憑什麼——」
  

「憑什麼?」晉磊冷哼道。
  

「憑你方蘭生的命盤頭頂上,刻著我和文君的名字。」
  

「命盤?」
  

晉磊想到方蘭生或是聽不懂,他操控著方蘭生的左手拭盡了刀上的血,擦到刀鋒處,驀地用力一握,登時有血從那沒什麼繭子的手心中冒出來。
  

「方蘭生,你的命即是我的命,我替你選的路,你就要走。」
  

他說著,抬起頭對上百里屠蘇的目光,對方正震驚地看著他冒血的手心——確切地說是方蘭生的手心。
  

晉磊能感覺到疼痛,他死去了很多年,這種感覺很生疏,卻又熟悉。
  

「不要讓我浪費更多時間。」
  

「可是我不喜歡孫小姐,我幹什麼要——」
  

「我喜歡。」晉磊道,他的眼睛有些發紅,左手流下的血越來越多,血珠凝固在百勝刀身上,隨即又滴落在地面上。
  

「還是等我殺了這男人,你才知道你該幹什麼?」
  

方蘭生一聽不對,「你你你要殺誰?」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晉磊說著,流著血的左手提著百勝刀,慢慢朝百里屠蘇走過去。
  

百里屠蘇瞪著他,瞪著他手裡沾滿了方蘭生的血的那柄刀。
 

「你要殺木頭臉……你殺不了他的!」方蘭生納悶,這人怎麼說不通呢!
  

「你來看。」晉磊說,他話音出口的瞬間,方蘭生眼前的迷霧似乎瞬間被一股風沖了開,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眼前那靠著牆低喘著氣的百里屠蘇,儼然與昨夜裡的木頭臉一無二致。
  

難道……
  

「昨天,是你……?」方蘭生猛然喝道。
  

怪不得那事屋裡只有他和木頭臉兩個人,怪不得他覺得自己不受控制地砍了木頭臉一刀,就像做夢。
 

方蘭生登時心跳如鼓,他只覺得一陣熱血往頭頂上衝,而這種感覺晉磊也同時能感覺得到。
  

一旦方蘭生恢復了知覺,晉磊便沒有多少時間了。
  

不過他有把握,有把握能將一切做個完美的結束。
  

「你當真不喜歡他?」
  

「那正好,殺了他,就結束了。」
 

 一個低沉而帶著殺意的聲音從自己口中脫出,方蘭生怔在原地,他感到這具身體完全不受自己的控制。
  

「你不能殺他,你殺不了他……」方蘭生心底有個聲音在喊。
  

「為什麼殺不了,」
  

像是在證明方蘭生方纔所言的愚蠢,晉磊的話音脫口的瞬間一步向前,手中刀驀地出手,直朝牆上的百里屠蘇心口刺去——
  

「你不能殺他……」方蘭生大喊道。
  

與此同時,百里屠蘇藏在身後的劍驀地發動,一時間紅色的劍陣自腳下渾然躍出,百里屠蘇緊盯著方蘭生握刀的手,正要發力擊下他手中的刀。
  

卻見方蘭生忽然眼睛一睜,揮出的刀驀地回收,不偏不倚,正刺中他自己胸腹中。
  

「你不能殺他。」方蘭生對晉磊說,可惜晉磊已經聽不見了。他方才用力想要收回手裡的刀,可是卻發現自己沒法控制自己的手,怎麼收都收不住,方蘭生正急得一腦門汗。
  

誰知下一秒不知怎麼就收住了,似乎有一張網一直綁縛著方蘭生身體的感知,而現在這張網消失了。
  

網消失之時,正是晉磊猛地揮刀過去的瞬間,像方蘭生這種不會握刀的人,根本控制不住刀勢,只想著收回來,一不小心就刺中了自己。
  

方蘭生還當自己是被那壞蛋晉磊砍了一刀。
  

「你殺不了他……」方蘭生一悶頭栽倒在地上,刀啪嗒一聲掉在一邊。
  

身後血色的劍光剎那間消失,怕是百里屠蘇也未料到這事態的變化。手裡劍一落,他向前半蹲下身,一把拉住倒在地上的方蘭生。
  

並不強壯的身體虛軟無力,大概是被晉磊的遷魂耗盡了所有力氣,百里屠蘇低頭抱著他的腰,想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方蘭生?」他急忙問,他甚至不知方蘭生是不是醒了。
  

若還是剛才那人,現在殺了他簡直易如反掌。
  

方蘭生的後腦勺搭在百里屠蘇左臂的鎧甲上,有點咯得慌,他還閉著眼睛,看來是讓那一刀疼得不輕。
 

「……我不會……讓你殺他……」方蘭生嘴裡還不停地念叨著,「你殺不了……」
  

看來扶他站是站不起來了,百里屠蘇低下頭張開手,打算把他抱起來。只見方蘭生的腦袋還搭在他胳膊上,皺著一張臉。
  

極小聲地耳語般。
  

「……我是喜歡……木頭臉……」
  

「你不能……殺他……」

「……還前世……」
  

「……哪有你這樣的……前世……」
  

「你喜歡……孫小姐……我也沒殺……她……」
  

「……打打殺殺……」
  

「……還砍我……」
  

方蘭生像是和誰聊天一樣趴在百里屠蘇背上,聲音卻越來越低,紅玉站在客棧門外,老遠就看見一個黑色的身影朝這裡快步走過來。
  

而他背上還背了一個人。
  

「猴兒?」紅玉驚詫道,她伸手要接,百里屠蘇卻看也沒看她,背著人直接闖進客棧裡去。
  

襄鈴坐在床邊上,她眼睛還紅紅的,全身卻安然無恙,一點傷也沒有。
  

「呆瓜看上去好嚇人,襄鈴在那裡躲了好久不敢出來,後來還看見他在打屠蘇哥哥……」
  

襄鈴聲音裡還帶著股哽咽,看來是一直在害怕,紅玉坐在她身邊。
  

「幸好早有準備,不然……」紅玉沒有說下去,她從沒想過在這個世界上還有人會遷魂之術。
  

被遷魂的人居然是猴兒,而她,居然一路上都沒發現這個事實。
  

他們稱得上幸運,那遷魂的兇手第一個找上的是小鈴兒,一隻狐妖,才能躲過他的眼線而僥倖存活。
  

若換成旁人,怕是早已死在毫無戒心的敵手之下。
  

風晴雪對襄鈴感到很歉疚,而襄鈴也沒有怪她——她害怕得厲害,從來沒想過一直對他好的呆瓜會傷害她,雖然知道呆瓜是被壞人操控了,但她還是害怕。
  

尹千觴站在客棧門外,抬頭望著琴川天上的弦月,而在客棧二樓的一間房間裡,百里屠蘇也站在窗邊,怔怔看著窗外。
 

方蘭生纏了一身繃帶,正躺在百里屠蘇身後的床上,一想到這個,百里屠蘇就忍不住擰起眉頭。
  

這幾天發生的事太過突然,突然到百里屠蘇並不能良好地消化。在烏蒙靈谷的那半個月就像一場夢,娘走了,方蘭生一直照顧他,這讓百里屠蘇很感激他。
  

等從烏蒙靈谷出來,方蘭生對他說要帶他去琴川玩,什麼都還沒玩成,方蘭生就先被有了婚約的人家抓走了。
  

方蘭生有婚約,百里屠蘇剛知道這一事實,他不能說自己什麼反應都沒有,可當方蘭生告訴他他並不想娶那小姐的時候。
 

百里屠蘇居然有些高興。
  

只是這種莫名其妙的情緒還沒持續多久,緊接著他發現方蘭生那把刀有蹊蹺。
  

怪事一樁連著一樁,方蘭生似乎對自己做過什麼並記不得,這更確鑿了百里屠蘇的猜測。
  

有人利用了方蘭生,他被操控了。
  

那個笨蛋,怎麼會有人選擇操控他。
  

百里屠蘇這麼想,可當他真的看到那人的身手,看到方蘭生提著刀朝自己刺過來——握劍的手怎麼也無法動作,甚至連抵擋都做不到。
  

明知道對方不是他……就算是他,百里屠蘇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下不去手。
  

而現在,他知道了。
  

當他聽見方蘭生吐字不清地在他手臂上說出那句話,似乎有什麼東西就被戳破了。百里屠蘇脫力一樣坐在方蘭生的床頭。
  

他從沒想過……會是這樣。
  

方蘭生那一刀捅了他自己,也把百里屠蘇折騰得夠嗆。當方蘭生從床上醒過來,他迷迷糊糊想翻個身,似乎意識到自己的左手被什麼人握住,方蘭生握了握手心,他從床上爬起來。
  

頭髮亂蓬蓬地頂在頭頂,他並沒有睡多久,風晴雪修習過一些治療之術,已經治好了他的傷口,只是百里屠蘇不放心,又給他纏了一圈繃帶。
  

方蘭生低頭愣愣瞧著自己身上的繃帶,一抬頭,正撞上百里屠蘇盯著他的目光。
  

方蘭生心下一緊,心想木頭臉看我幹什麼。
  

「我怎麼受傷了?」方蘭生問,他聲音有點悶。
  

百里屠蘇的目光還盯著他,屋子裡的燭光有些昏暗,讓方蘭生看不清他的臉。
  

「你知道你今天做了什麼嗎。」百里屠蘇聲音平靜地問道。
  

方蘭生想了想,啊,那個壞蛋砍了我一刀就跑了,怪不得受傷了。
  

「我想起來,我是被那個……」
  

「你說你喜歡我。」百里屠蘇道,目光緊盯著他,表情卻陰晴不定。
  

他像是打算一次說個清楚。
  

方蘭生一下子傻了。
  

「啊?」
  

他裝傻一樣地問,只見百里屠蘇忽然伸手握住他的右手手腕,用力一帶,方蘭生就被他帶進手臂裡。
  

戴著鎧甲的手臂抱得緊緊,擱得他後背生疼。
  

「我、我沒說。」方蘭生連忙道。
  

他有點慌。
  

「我我沒說過我喜歡你!」
  

百里屠蘇沉默著不說話,他的下巴搭在方蘭生的肩頭,一雙眼睛疲憊地半睜著。
  

方蘭生舔了舔有些乾裂的嘴唇,他有點緊張。
  

「木頭臉你、你抱我幹嘛啊……」
 

 對方並沒有理他。
  

屋裡一時沒有人聲,而窗外的琴川也是一派寂靜。
  

方蘭生睜著眼睛,他像是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那你喜歡我嗎?」
  

他低聲問道,這聲音有點小,活像蚊子叮,若不是靠得近,怕是沒什麼人能聽見。
  

百里屠蘇自然能聽見了,雙手還抱著身前的人,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沒來由地深吸了一口氣。
 

 「嗯。」
  

他應了一聲,沉默了片刻。
  

「喜歡。」他又說。
  

方蘭生僵在原地,想是他也沒料到會是這種答案。
  

他只是隨口一問,根本沒想到木頭臉會回答。

紅玉在門外敲門,問公子猴兒是否醒了。彼時方蘭生還沉浸在一片虛幻的氣氛中,他連忙從木頭臉的手臂裡鑽出來(對方也鬆了手),頂著一張僵硬的臉去開門。
  

紅玉被他這副模樣嚇了一跳,「猴兒這是……怎麼了?」
  

方蘭生還有點暈乎乎的,連忙搖頭,「沒沒什麼。」
  

「收拾一下,與我去一趟孫家大宅。」紅玉說,她瞥了方蘭生身後正陰著一張臉坐在床邊的百里少俠,又看向還傻站在原地的方蘭生,「時間不多,猴兒快去。」
  

方蘭生「哦」了一聲,甚至忘了問紅玉為什麼要去,他暈乎乎轉過身,正看見木頭臉在身後站起來。
  

他登時心裡撲通一下。
  

「我我我和女妖怪去孫家……木頭臉你你你……」方蘭生支支吾吾,他僵硬地走到木頭臉身後的床頭上拿起書袋,眼神慌亂手足無措,似乎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和對方說話。
  

「……」
  

百里屠蘇瞥了他一眼,像是對他這反應無可奈何。
  

他看向紅玉,「我與你們同去。」
  

紅玉似乎有些意外百里屠蘇這主動的要求,不過也沒有回絕。他們一行三人連夜去了孫家,孫家似乎早有準備,將人迎了進來,孫小姐遠遠看著方蘭生和白日裡來過的女子還有一陌生男子走進屋裡來,她在一旁看著,才發現方蘭生真的不認得她。
  

難道那女子說的是真的……前幾日來過的人……不是方公子?
  

孫奶娘似乎對方蘭生的反應很生氣,「臭小子,敢說沒見過小姐,你成心氣老娘是不是!」
  

方蘭生似乎還對她擰耳朵心有餘悸,連忙擺手,「我我真沒見過她!我沒騙你們!」
  

紅玉在一旁看著,暗暗搖頭。
  

一場鬧劇,最後在孫家人看到方蘭生身上繃帶的那一刻結束。孫老爺是琴川首富,要面子,好面子,也更愛女兒。孫小姐一直體弱多病,她堅持緣分天定,不願退婚,孫家便顧及她的身體和心情,始終沒有再為她尋過其他親事。
  

而如今,孫老爺卻不願再相信那「天定的緣分」。
  

他白日裡曾在花園與那「方蘭生」有過一面之緣,彼時那「方蘭生」正與孫月言談到棋弈之道,年紀輕輕,談吐卻頗沉穩灑脫,所說棋弈孫老爺雖聽不太懂,但看到月言對他所言極為信服的模樣,大約也能感覺到這小子的確是個行家。
  

這與外界所言,方家公子不學無術,並不相同。
  

而如今這個呢,呆頭呆腦,對月言和奶娘所說一片茫然,舉手投足都比白日裡那個更像市井傳言中的方家公子。
  

若當真如那紅衣女子所說,這方家公子在外面惹是生非,入了魔障,被妖物附體……
  

一想到這兩日月言都與這人在一起,孫老爺眉頭一皺。
  

對面方蘭生還被那奶娘揪著耳朵痛罵。
  

「夠了!」孫老爺一掌拍向身旁的桌案。
  

屋裡登時一靜,方蘭生和孫奶娘同時噤了聲,那邊孫小姐已經被人扶進了側廳,幾個僕人連忙跟了進去。
  

孫奶娘見狀,連忙鬆了方蘭生也追進去看顧自家小姐,剩方蘭生捂著耳朵和紅玉百里屠蘇三人還站在原地。
  

「這門親事,就此作罷。」
  

孫老爺站起身,他似乎疲憊極了。抬手對方蘭生說道,「天色晚了,諸位,請回吧。」
  

孫家就這麼一個女兒,當成心尖上的寶貝那麼護著,還偏偏生來就體弱多病,連出個遠門都不放心,又怎麼會同意她與方蘭生這妖物俯身的傢伙碰面,更不用說成親。
  

「我孫家廟小,容不下方公子這尊大佛,還望公子海涵。」
  

方蘭生被丟下這句話,接著就被孫家守衛趕出了孫家大門。他詫異地回頭看著孫家緊閉的房門,再回過頭看向紅玉和木頭臉。
  

兩人都是一副「早就知道會是這樣」的表情。
  

「我……」方蘭生摸摸腦袋,「這這、這就退婚了?」
  

紅玉笑著看著他:「怎麼,猴兒後悔了?」
  

方蘭生連忙搖頭,「沒有!」
  

他想了想,又道,「那孫小姐是不是身體不好……我剛才看她好像站都站不穩……」
  

紅玉搖搖頭,轉身往客棧的方向走。夜已經深了,街上無人,月色落上她孤單的背影,像是一團火紅瀰漫在黑夜中。
  

「猴兒關心人家,當初為何又要逃婚?」
  

方蘭生看著她的背影,趕忙解釋,「我只是關心她,在路邊看到有人生病也要關心不是。」
  

紅玉不理他,自顧自往前走,方蘭生撓撓頭,「這孫家怎麼回事,現在怎麼說退就退,之前那奶娘還那麼凶神惡……」
  

他並不知道紅玉之前來過孫家的事,也沒想過為什麼紅玉為何要連夜帶他來這裡,回頭看木頭臉還站在他身後,方蘭生的話音漸漸就停下了。
  

紅玉已經走遠,十里琴川河岸上,已然就剩了方蘭生跟百里屠蘇兩個人。
  

「……惡、惡煞……」
  

方蘭生說完了這句話,接著就閉了嘴,他抬頭看了眼木頭臉——對方正在身後低頭瞧他呢,背對著月光,脖頸間的羽毛被風吹得一動一動的,百里屠蘇看到方蘭生回過頭看向自己,不自覺一抬眉。
  

方蘭生盯著他看,一時看傻了眼。
  

他心想木頭臉今天怎麼……怎麼看著特別好看……?
  

方蘭生像看心儀的大姑娘一樣看著百里屠蘇,眼睛睜得溜圓,自己還意識不到。百里屠蘇或許是被他盯得有點發毛,他微微低下頭,面上雖沒什麼表情,唇角卻微微一動。他是笑了。
  

「回去吧。」
  

百里屠蘇低聲說,他轉過頭,隨意似地看向琴川河面,等再回過頭來,早已收斂起了方纔那副神情。
  

方蘭生眨眨眼,連忙點頭,他的手像是長在了後腦勺上,摸個不停,「回、回去……」

 

對方蘭生來說,這一天有點特別。他走在琴川的街上,耳邊是木頭臉走在身後的腳步聲,腦子裡嗡嗡的,像是塞滿了亂七八糟打了結的麻繩,沒有一根能理清楚。
  

他回了客棧,上了樓梯,默不作聲進了自己屋子,回頭看木頭臉沒跟上來,八成是回自己屋了。
  

這可讓他鬆了口氣,不帶喘地連喝了幾口茶,他自己一個人坐在床上發起了呆。
  

目光落在方才木頭臉坐過的床頭上,方蘭生也顧不上回想剛才在孫家發生的一系列事。
  

他腦袋栽在枕頭上,滿腦子都是木頭臉那句「嗯」。
  

還有,他還說、還說「喜歡」。
  

他是……是跟我說的啊?
  

方蘭生自個兒琢磨,他覺得木頭臉那種不愛說話不愛搭理人的人,怎麼能說出「喜歡」這種話呢。
  

不會是自己讓那什麼前世折騰得,出現了幻覺吧。
  

而且,他們是倆爺們啊,他喜歡木頭臉就算了,反正也沒有姑娘喜歡他方蘭生,他也不吃虧。
  

可木頭臉又怎麼會喜歡他呢?明明他身邊姑娘多得是……
  

方蘭生陷入了自我矛盾,他躺在床上翻來覆去,怎麼都想不明白。
  

他在這種不明白中睡著了,大半夜又被人弄醒。一睜眼就看到木頭臉那張臉近在眼前,方蘭生本來還迷糊著呢,這一下就醒透了。
  

「木……木頭臉?」
  

他悶著聲音問,腦子裡還留存著百里屠蘇白日裡的模樣,這忽然離這麼近他還有點驚慌。兩隻眼睛瞪得圓圓,直望著對方那血紅的眸子瞧。這似乎引起了木頭臉的注意,他一手撐在方蘭生頭側,與他對視片刻,忽然低頭咬住他的嘴唇。
  

方蘭生傻愣愣地半張著嘴,毫無反抗地就被對方侵入進去,他只覺得腦子裡「咯登」一聲,像是有什麼東西忽然斷了。
  

木頭臉抬起他的雙腿,順著那緊閉的穴口就插進去,方蘭生疼得深吸一口氣,他兩隻手緊拉著木頭臉的衣角,身體一下下隨著對方的抽送而在床上來回摩擦,狹窄的通道緊緊包裹住木頭臉的東西,這讓木頭臉覺得熟悉極了。
  

可方蘭生卻並不熟悉,他甚至感到陌生。
  

瞪大了眼睛看著天花板,腦子裡一片空白。
  

木頭臉剛才親了他。
  

方蘭生暈乎乎地想,親、親了……
  

他幾乎要忘了,在過去幾個月裡,每一天晚上他都是和木頭臉這麼度過的。他們親吻,擁抱,做了很多旁人難以想像的事,親密到無以復加。
  

方蘭生曾把這些一概統稱為「木頭臉欺負人」,他自我欺騙一樣過了這幾個月,卻從沒仔細想過自己和百里屠蘇這樣,到底算什麼。
  

百里屠蘇對此是一無所知的,他體內的煞氣早已失控,除了方蘭生以外沒有一人知道。方蘭生也沒打算過要告訴他,他可不想讓人知道他忍氣吞聲地被木頭臉「欺負」這麼長時間,未免也太丟人。
  

可百里屠蘇遲早是要知道的。
  

以前的方蘭生是只想幫少恭找玉橫的,以為等找到了玉橫就可以告別這噩夢一樣的生活。
  

可等玉橫到了手,方蘭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鬼使神差地又跟著木頭臉去找起了仙芝。
  

而等仙芝也找到了,陪木頭臉救他娘,陪襄鈴去找她爺爺,方蘭生想自己是真的腦子壞了,他居然把他們都邀請到琴川來了。
  

這樣的日子就像沒有終點,而方蘭生漸漸地居然也沒有怨言,他還和木頭臉相處得很好,
  

好到……木頭臉居然說喜歡他。
  

「蘭生……」木頭臉的呼吸噴在他滿是汗水的脖頸間,沙啞的聲音傳入他的耳朵裡,方蘭生本來就氣喘吁吁,這下更是連心跳都要停了。
  

身體裡還塞著木頭臉的東西,方蘭生掛在他身上,他一手被木頭臉捏在手裡握著,一隻手扶著木頭臉左肩的鎧甲,嘴巴微張著喘著氣,他猶豫了好久才抬起頭,遲疑著用自己的嘴唇碰了碰木頭臉的。


  

反正趁這時候親了……這笨蛋木頭臉也……也不知道……
  

再說他都……都那什麼了……我就親他一下,
  

也不算欺負人……
  

方蘭生顯然是被這氣氛弄暈了腦子,他迷迷糊糊地看著木頭臉近在眼前的嘴唇,像是有熱血猛地湧上心頭。
  

散亂的頭髮落在肩膀上,遮擋住他的臉,只剩了一個紅透的耳朵微微露出一個邊,他直起腰桿,顫抖的嘴唇努力湊上去,誰知剛剛碰著,木頭臉在下面忽然一頂,方蘭生當即吃痛得「啊」了一聲。他這是失手了。

 

那邊方蘭生佔便宜失敗,這邊百里屠蘇瞧著方蘭生忽然抬起頭親了他,血紅的眼睛在黑夜裡僵了一瞬,他眨了眨眼,一手摟上蘭生的腰,驀地又把他放倒在床上。
  

直視著方蘭生睜大的眼睛,低頭回堵上他因為驚訝而張開的嘴巴。
  

方蘭生這一夜過得很不好,他腰酸腿軟,狼狽不堪,整個人縮在了床裡面。百里屠蘇白日裡傷得不輕,這會兒平躺在床上,儼然把方蘭生那點地方都佔了,只給這床的主人方蘭生留了一條窄窄的邊。
  

這明擺著鳩佔鵲巢,方蘭生第二天醒過來,瞧著自己讓人擠成這樣,心想這木頭臉臉皮可真厚啊。他從床上爬起來,費勁兒地穿了衣服,背上書袋走下客棧的樓梯,聞到下面傳來了食客的飯香味,他使勁兒聞了聞,肚子忽然就叫了。
  

昨天托那前世的福,他都沒顧得上好好吃飯,方蘭生心想著,著急下去填飽肚子,誰知發軟的腿一沒站穩,他一個跟頭就栽下了樓梯,後腦勺著地,他滾著就摔在了地板上。
  

店小二連忙圍了上來,「這不是方家少爺嗎!」
  

「什麼!方家少爺摔倒了!快去扶!」掌櫃的在那邊也喊道。
  

幾個人手忙腳亂地把人扶起來,等了半天,那方蘭生終於睜開了眼睛,他似乎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目光故作鎮定地掃視一周,方蘭生眉間跳動地瞧著這幾個湊到自己跟前的人臉。
  

「看我幹什麼。」
  

晉磊冷靜的聲音有些發虛。
  

百里屠蘇一覺醒來,身邊並沒有人,目光掃視屋內也沒見半個人影。他出了門,到了樓下問店小二,店小二說方家少爺是一早出門去了,「方少爺看著凶巴巴的,一出門就把門外那把昨個兒那紅衣姑娘丟下的刀撿了起來。」
  

百里屠蘇聽到這,心裡就多少有數了。
  

他沒去別的地方,而是又回頭上了樓,一拐角先碰見了風晴雪。晴雪告訴他,襄鈴還在睡覺,紅玉姐在和她大哥說事情。
  

「怎麼了蘇蘇,發生了什麼事?」風晴雪扛著鐮刀,一左一右地扭著腰,像在晨練。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有時候真羨慕風晴雪,沒什麼煩惱,這也挺好的。
  

晉磊在孫家大門門外被攔了下來,對方直言「孫家不歡迎方公子」。晉磊料想大約是在他消失的時候出了什麼事,他避了大門,從孫月言所居的後院翻牆躍進,一抬頭就看到孫月言正坐在蓮花池的亭台中間,低著頭不知在想什麼,她身邊一名侍女,聽見身後的動靜,剛一回頭就被人從背後點了穴道。
  

「月言。」晉磊皺著眉頭,站在孫月言身後,孫月言聽見聲音,猛地從原地站起來,她回頭看著面前這張方蘭生的面孔,「方、方公子!」
  

晉磊眉尖一蹙,孫月言的驚慌讓他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對。
  

「到底發生了何事。」
  

孫月言怔怔瞧著他。
  

不對。
  

她想,這、這不是方公子……
  

這是那附身在方公子身上的……妖物。
  

「月言……第一次見到公子時,曾經問過公子……」
  

「我是不是……長得很像是公子認識的人。」
  

晉磊聽了這話,心下一冷。
  

「怎麼忽然提起這個——」
  

孫月言搖了搖頭,她壯著膽子抬頭迎上晉磊的眼睛,「方公子昨日來了府上,他說……說他並不認得我。」
  

晉磊一怔。
  

「他還說,說他被妖物纏身,並不想要這門親事——」
  

「妖物?」晉磊眉間一挑。
  

孫月言的反應他看在眼裡,而那個被他點了穴道的侍女更是從頭到尾瑟瑟發抖。
  

「所謂妖物,是指我嗎。」晉磊說著,一手解了那侍女的穴道。誰知穴道剛解開,那侍女驚慌地後退一步,她瞪著晉磊,作勢要喊人,晉磊一皺眉,手當機立斷扶住刀柄,還未拔刀,孫月言立刻撲上前,伸手摀住那侍女的嘴巴。
  

「公子!」她恐懼地看著晉磊手裡的刀,「請……請不要傷人!」
  

孫月言是從未見過晉磊的另一面的,她只認識了晉磊兩天,溫柔,沉穩,善解人意,說起下棋更是深入淺出,雖不能說是博古通今,至少對於久居在家的孫月言,這樣的學識足以令她欽佩。
  

她對晉磊產生了好感,這是毫無疑問的,可她終究是個普通人,轉世雖磨滅了她對於上一世的回憶,卻磨滅不了她那顆嚮往著平凡幸福的心。
  

「兩家的親事……爹爹已經退了,」孫月言想起昨夜裡在中堂見到方蘭生身上那滲血的繃帶,她咬了咬下唇,「請公子……不要再牽連無辜的人,也請放過方公子吧。」
  

孫月言長得像賀文君,連說話的聲音都很像。有時候晉磊聽她說話說得久了,會不自覺閉上眼睛。
  

聽上去就像文君還在他身旁。
  

「既然當我是妖物,為何還喚我公子。」晉磊道。
  

孫月言沉默了片刻,低聲道。
  

「公子……並不是心惡之人。」
  

晉磊聞言一笑,孫月言說,他不是心惡之人。
  

在晉磊的世界裡,善惡就像兩股繩,初始還黑白分明,漸漸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兩股繩扭在了一起,便怎麼也分不開了。
  

世人欠他太多,父母,師父,師妹,他所有真心愛過的人統統離他而去,有很長一段時間晉磊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他還年輕,可以報仇,可以爭權奪位,他可以去爭所有的東西殺所有的人,可是他卻有一件事這輩子也做不到了。
  

賀文君死了,晉磊食了言,他甚至沒能在死前好好照顧她,更不用說娶她,人死如燈滅,相較之下,那所謂的復仇大計,晉磊一直以來的容忍和煎熬,是多麼可笑。
  

不過他還沒有放棄,上一世他死得毫無留戀,因為他知道活著已經沒有任何意義,等待死去之後的輪迴,才是最快尋找到文君的辦法。有人告訴他,越親近的東西越能助靈媒介入,青玉司南佩不能用,晉盟主可以試一試隨身的刀。
  

要讓青玉司南佩和百勝刀流入民間而不是帶入土中,晉磊想了很多辦法,青玉司南佩還好說,百勝刀卻是戾氣太重,無人敢收。他只好偽裝出一場救人的鬧劇,將此刀轉給了安陸富商秦家。
  

自此,晉磊離開人世,帶走了一手血腥,也將一場噩夢留給了秦家老小。百勝刀雖失去了主人,而一身遷魂引卻也讓無數條人命葬送。
  

人死了,殺人的刀卻還活著,晉磊在方蘭生手中死而復生,他的時間不多,只有三天,三天一過,他便不再存在,而百勝刀的遷魂之力也將終結。
  

三天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對於晉磊來說,一夜足夠他滅掉葉家滿門,三天便是登天一樣的難事他也能做到。殺了方蘭生身邊的人,成全這一樁親事,原本如此簡單,晉磊卻耽擱了兩天。
  

的確有很多事他沒料到,沒料到人會變成狐狸,沒料到自己的後世竟蠢笨至此,沒料到百里屠蘇——這個表面上看起來不還手的人,卻能輕易喚醒方蘭生昏睡的神智,讓一切發生不可控制的逆轉。
  

晉磊再厲害,到底是一個死去的人。今天是最後一天,孫月言告訴他,親事被退了,她爹爹不允許。孫月言還告訴他,你是妖物,請你放過無辜的人,放過方公子。
  

晉磊面色不改,卻心緒難平,他鬆開放在刀柄上的手,低頭望著孫月言的眼睛。
  

「昨日,月言還曾答應在這裡布下棋局等我,怎麼今天卻忘了。」
  

「既然不是心惡之人,我想一盤棋,月言也無需忌諱吧。」

孫月言聞言,雖忐忑卻沒有拒絕,侍女膽戰心驚地去佈置棋局,晉磊在一旁站著,氣氛正緊張壓抑著,忽然一片寂靜中響起「咕」的一聲。
  

晉磊眉頭抽搐,那是方蘭生肚子叫了。
  

方蘭生肯定是餓了,一早起來就沒吃過飯,卻害得晉磊在孫小姐面前丟了臉。孫月言抿了抿唇,忽然低頭笑了,縱使是晉磊也有些尷尬。
  

「公子……一大早還沒吃過東西嗎?」孫月言問,「一會兒等下人來了,命她們端些糕點上來,先填填肚子也好。」
  

晉磊喉嚨動了動,還裝得很鎮定,「妖物也需要吃飯?」
  

孫月言一怔,她愣了半晌,還沒來得及接話,忽然從那侍女離去的方向猛地鑽出一隊侍衛,沒幾刻就將晉磊和孫小姐所站的亭子包圍起來。
  

「保護小姐!先保護小姐!」後面有人喊道,晉磊瞧著那一隊過來,一猜便是剛才那侍女。
  

真是像螻蟻一樣不知死活。
  

晉磊心一橫,手還沒握上刀柄,孫小姐就要攔他,而那邊一隊人遠遠攙扶著一人從院門走進來。
  

「月言!!」那人聲音沙啞地驚呼道,孫月言一回頭,登時傻了,「爹……」
  

晉磊瞧著這場面,心知這場棋是下不了了。他甩脫了孫小姐的手,到腰間握住一個冰涼的東西,一用力就扯了下來。
  

「我怕是,又要食言了。」
  

晉磊低頭看著手裡碧青色的青玉司南佩,他知道那裡面有賀文君的一魂一魄。
  

「……你身體有恙,將此佩常戴身邊,定有益處。」
  

晉磊面上戴著幾分笑容,像是偽裝,卻又不像,他將青玉司南佩放在孫月言手裡,「收好它。」
  

幾乎是話音落下的瞬間,有侍衛從背後的樹叢裡猛地鑽了出來,他大約想借晉磊與孫小姐說話分心的時機殺入,卻沒想到晉磊不作聲地回頭,一刀就將他砍下了水去。
  

「公子——」孫小姐手裡握著那青玉司南佩,她眼睜睜見著晉磊隻身闖入人群,那身影一躍,驀地飛出牆外。
  

在孫家院外的河堤上,一個黑色的身影正守在那裡。晉磊一出來,抬眼便看到了他。
  

「哼。」晉磊冷哼一聲。
  

與此同時,大批孫家的侍衛也衝了出來,他們不敢靠近,只遠遠在河堤周圍圍成了一圈。
  

那站在河堤上的人正是百里屠蘇,他直瞪著晉磊,一副神情陰鬱至極。
 

「放了他。」他說。
  

晉磊聽了他的話,他慢慢抽出腰間的刀,操控著方蘭生的手慢慢摸著那刀刃。
  

「放了他!」百里屠蘇整個人的氣場冷成了冰,明明不是朔月,他的眼睛卻像冒血一般。
  

晉磊很危險,他在方蘭生身上多待一分,事情就要失控一分。
  

晉磊抬頭望了百里屠蘇一眼,他起手提刀,刀刃驀地橫亙在方蘭生頸間。
 

 那雙往日裡溫潤明亮的眼睛,現在全然是嘲諷和憎恨。
  

「既然娶不了文君,他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更何況這世上,哪有遷魂的走了,後世卻還活著的道理。」
  

他說著話,刀身忽地沒入方蘭生脖頸一分,蒼白的脖頸立刻出現一道血痕,血珠凝出,順著刀身便淌了下來。
  

「既然娶不了文君,他活著也沒什麼意思。更何況這世上,哪有遷魂的走了,後世卻還活著的道理。」
 

 晉磊說著話,刀身忽地沒入方蘭生脖頸一分,蒼白的脖頸立刻出現一道血痕,血珠凝出,順著刀身便淌了下來。
  

百里屠蘇的目光在一瞬間凝滯,四周圍著的人驚呼著往後退去,就在這當口忽然有人從護衛中鑽了出來。
  

「小姐——」
  

從遠處有侍女的尖叫聲,劃破人的耳膜猛地傳來。
  

晉磊目光一怔,他的手還握著刀柄,這一回頭就看見孫月言孤身一人從護衛隊中鑽出來,她手裡捧著一個紙包,正朝晉磊的方向跑過來。
  

「月言?」晉磊皺起眉。
  

孫月言聞言腳步一停,再等她抬起頭來看向晉磊橫刀的手,手一顫,那紙包就落在了地上。
  

皮紙散開,裡面的點心登時跌落出來。
  

「公、公子?」孫月言嘴唇動了動,她像是看不懂晉磊在做什麼,「你……」
  

晉磊的目光卻落在那掉在地上的點心上。
  

「……給我的?」
  

他問。
  

孫月言還愣在原地。
  

晉磊搖搖頭,他手裡的刀慢慢放下。
  

孫月言一眼便看到他脖頸間的血。
  

「你……」孫月言直視著他的眼睛,「你想殺……方公子?」
  

晉磊一笑,他的目光從孫月言身上移開,落在百里屠蘇臉上。
  

他不得不佩服,孫月言的聲音和賀文君,真的很像。
  

——師兄,爹若是泉下有知,也不會想看到你這樣殺人!
  

——你……你想殺……方公子?
  

——為了報仇,什麼都做……竟去欺騙女兒家的感情……
  

——請公子……不要再牽連無辜的人,也請放過方公子!
  

……
  

「文君,你說過的每一句話,師兄都記得。」
  

只是當時的晉磊,除了復仇已經顧不上任何人。
  

當年賀文君的懇求曾被晉磊冷言拒絕,一生都再無挽回的機會。而在輪迴後遇見孫月言,一樣的話,一樣的口吻,一樣的神情,一樣的聲音——
  

晉磊閉了閉眼睛,他沒有再想下去,孫月言臉色難看極了,她似乎從未想過晉磊會做到這個地步。
  

「公子你為何……」
  

琴川的安靜被打破了數日,到了今天,也終於到了該收場的時候。晉磊望著孫月言震驚的眼睛,他發現就連這雙眼睛都與文君像極了。
  

他不由得露出了一個笑容,像是偽裝,又不像。
  

「外面風大,你快回去。」晉磊對她說。
  

孫月言茫然地看著晉磊一臉平靜的表情,茫然地看著他後退一步,雙手握起手裡的刀。只聽「卡」地一聲,晉磊手中黑色的刀驀地斷裂,用力過度的雙手手心登時有血浸染出來。
 

「公子!」孫月言驚呼一聲,與此同時,百里屠蘇一躍上前,他看著晉磊閉上眼睛,驀地倒在地上。
  

這已經不是晉磊,是徹徹底底的方蘭生。斷成兩截的黑刀沾染著主人的鮮血躺在地面上,百里屠蘇抱起地上癱倒的書生,他的目光在那刀身上停留了半刻,接著移開。
  

他帶著方家少爺離開了,孫家的護衛也如鳥獸般散去。孫小姐在原地駐留許久,她整個人似乎還沉浸在震驚裡,過了半晌,才有下人將她硬攙扶了回去。
  

只剩了兩段帶血的刀還躺在原地,沒人知道這刀的來歷,就連方蘭生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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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