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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章

 

百里屠蘇的人生不長。十七年裡,他遇到過很多人,發生過很多事。他並沒有妄想過要在死前和什麼人談情交心,認識方蘭生是個意外,而在死前能將自身心意告知對方,就算沒有得到答案,於百里屠蘇也已是無憾的一件事。
  

可這無憾卻在臨死的關頭被打破了。
  

早在百里屠蘇對方蘭生一無所知的時候,命運的一個岔路將他們拉在一起。曾經以為自己對他動的那份心不過是命運給他開了個小玩笑,饒是百里屠蘇自己也理不清,他為何會對那方蘭生傾心——他們原本不過是擦肩而過的路人,在短暫的人生中能相處融洽便是最好,而他和方蘭生甚至連「融洽」二字都做不到。
  

可無論如何,他總是動心了。對方蘭生他一籌莫展,言行舉止,也是發乎情止乎禮,百里屠蘇恪守著自己的準則,兩個男子,他並未想過要對方蘭生做什麼。
  

這就是百里屠蘇愛人的方式,他在天墉城接受的教育,上上下下,無非一個「忍」字。喜也忍,悲也忍,恨也忍,若是愛那更是要忍。百里屠蘇覺得自己忍得很棒,他喜歡方蘭生的方式就在這「忍」字一訣中。何況方蘭生並未回應過他,這讓百里屠蘇更覺得自己的那份心並沒有給對方增添困擾,
  

對一個將死之人來說,這就很足夠了。
  

一切是這麼圓滿,對百里屠蘇來說,為殺死歐陽少恭而死,他死而無憾。若是那個天大的秘密一直保守下去,或許百里屠蘇就會這麼死去,再沒有恩恩怨怨,再沒有往世糾葛,他死得其所。
  

而現在,那個秘密破了。
  

像是在嘲諷百里屠蘇一直以來的忍耐,像是要揭穿方蘭生一直嘴硬的拒絕,百里屠蘇想起了每一件事,認識方蘭生的這幾個月以來的每個夜晚——方蘭生的哭喊,方蘭生的求饒,從一開始死一樣的抗拒,變成後來方蘭生迷茫地抱著他,與他親密地摟在一起,積鬱的煞氣讓曾經夜裡的「百里屠蘇」迷惑不解,可如今的百里屠蘇卻是極為清醒的。他回憶起那些清晰得如同親身經歷的細節,回憶起方蘭生在夜裡的變化,回憶起自己白天夜裡的欺負他,他卻還好心好意地待著自己。
  

現在想來,連那些聒噪煩人的話也變得有道理起來,的確是百里屠蘇不對在先,並不是方蘭生想找他的茬。
  

百里屠蘇心中明明白白,方蘭生對他,恐怕並不只是「喜歡」二字那樣簡單。
  

他們早就做成了「真夫妻」,只是百里屠蘇一直不知道,才對方蘭生冷言冷語,而方蘭生呢,這個笨蛋,他到底是為什麼才一直賴在百里屠蘇身邊不走,
  

明知道無論怎麼做,他都要被那樣欺負的。而這樣的事情,他居然還一直一個人瞞著。
  

方蘭生拒絕思考這個問題,因為他不敢面對。可百里屠蘇卻清楚得很,他坐在船廠的碼頭上,眼睛望著遠處波瀾的海面。
  

他還剩一天可以活,無論做什麼,他都彌補不了方蘭生。他一定會死,可方蘭生還要活下去。
  

當這個秘密被拆穿,方蘭生毫無疑問,就成了他百里屠蘇在這個世界上最親密的人。
  

剛才吃飯時襄鈴告訴百里屠蘇,這兩天沒見,大家都特別想他。
  

「呆瓜雖然和屠蘇哥哥吵架,但是呆瓜也是很想的。有一次襄鈴晚上睡不著,想去找呆瓜,就聽見呆瓜在夢裡喊屠蘇哥哥的名字……」
  

「呆瓜看不見,襄鈴怕他出事,就去叫他,可是呆瓜一直發抖,怎麼叫也叫不醒。」
  

「後來才知道,呆瓜是做夢,夢見屠蘇哥哥……嗚……夢見屠蘇哥哥死了……」
  

百里屠蘇當時安慰了襄鈴許久,可心裡卻艱澀難當。他剛剛與方蘭生吵了一架,明知道對方就是愛嘴硬,可他還是忍不住發了火。
  

窗戶紙已經撕破了,百里屠蘇甚至情緒失控地吻了他,他們在那方床榻上擁在一起,他想聽方蘭生的真心話,似乎聽了他就能心滿意足地赴死一般。
  

百里屠蘇低頭看著自己的手心,他還能回想起幾個時辰前方蘭生赤裸著躺在床上抱著他的樣子。
  

那樣的方蘭生,羸弱清瘦,雖生疏,雖膽怯,卻一點也不像個愚笨的蠢材,相反的,他的一舉一動、一聲一息都能輕而易舉地牽動起自己的心跳和呼吸……
  

像是一種奇妙的法術,能蠱惑人心。在這世上,也只有百里屠蘇知道,方蘭生這樣的笨蛋也能要人命。
  

要人命,不過除了對方蘭生動心的他,還能要誰的命?
  

百里屠蘇閉上眼睛,他發現自己居然在可恥地留戀著這一切,留戀著方蘭生,留戀著清晨片刻的溫存。
  

也只有在面對這種荒謬之事時他才發現,他根本不是那個能隱忍下情緒的人。
  

為什麼方蘭生不早告訴他真相,為什麼他沒有早一點醒過來,
  

為什麼蒼天要他失去所有之前,還一定要讓他得到幾分。
  

紅玉從身後走過來,她告訴百里屠蘇,再過一個時辰他們就要上路了,「若是還有什麼話沒說,什麼人沒見……望百里公子不要給自己留下遺憾。」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都明白。
  

紅玉順便告訴他,猴兒也快上路了,向老闆已經答應一個時辰後送猴兒回琴川,馬車已經拉到了船廠,向老闆做事盡心,公子無需費心。
  

這本是百里屠蘇的主意,他不能讓方蘭生跟著他們去蓬萊,可讓他待在這裡也不放心,不如回到琴川的家人身邊,找個大夫醫治一下眼睛。就算琴川沒有好大夫,天墉城凝丹長老也未必沒有辦法,看在百里屠蘇這個昔日門徒和劍靈紅玉的面子上,還虛真人或許能替方蘭生診治一二。
  

這些事,還有阿翔的事就都托付給紅玉去辦了,總之方蘭生是要好好活下去的。百里屠蘇想起方才自己與他的一番爭吵,想起自己把他扔在那裡,是悔得膽汁都快出來了。他朝方蘭生的房間走去,而延枚正好站在方蘭生屋門口,他身邊還站了幾名船夫,看那樣子像是很焦急。
  

百里屠蘇一皺眉,他走過去,延枚忽然看見了他,焦急著朝他跑過來。
  

「百里公子,方公子他……他不見了!」

自百里屠蘇走以後,方蘭生就一個人坐屋裡愣神。
  

不是他想待在這裡,而是他一看不見,二走不動,三又一身污跡,除了這樣坐著,也真不知該幹些什麼別的。
  

而更重要的是,他剛剛和神智清醒的百里屠蘇做了一回真的……是真真切切的百里屠蘇,能說話,能生氣,能吵架,還能掉頭走人。
  

方蘭生怔在床上,他滿腦子都是百里屠蘇那句「……是不是等我死了,你也不打算告訴我這一切」。
  

木頭臉沒說錯,方蘭生的確是這麼想的。他臉皮薄,根本不會想讓其他任何人知道那件事,而木頭臉……方蘭生連句長一點的話都和他說不順暢,心有餘而力不足,又怎麼會告訴他呢。
  

方蘭生在黑暗中冥思苦想,想自己剛才在床上都做了什麼,他越想,越覺得以後都不能再見百里屠蘇了。他太丟人,一個男人,被人欺負就算了,還被發現了都不知道,簡直要把方家祖上幾輩子的臉都丟盡了。
  

這讓他不由得羞紅了臉,摸索著把腦袋鑽進被窩裡,他坐在床上,扯了身下髒乎乎的床單努力地擦著身體,其實並擦不乾淨,因為他看不見,小心地分開雙腿,方蘭生伸出手指試探著去摸自己腿間,結果手指一摸過去就摸到了黏黏的什麼東西……
  

是從自己那地方流出來的,正順著雙腿內側向下流淌……
  

這是……木頭臉的東西……
  方蘭生腦子裡忽然蹦出這個事實。
  

幸好他現在躲在被窩裡,不然旁人見了,一定要被他滴血一般的大紅臉嚇一跳。方蘭生急匆匆地用床單擦著自己的腿間,也不管布料是有多麼粗糙,剛被欺負過的地方還有些紅腫,被這麼狠勁兒的擦,是疼還是疼,肯定只有當事人自己知道。
  

方蘭生不是第一次被百里屠蘇整得這麼慘,他至今還記得第一次來青龍鎮那天夜裡,他差點被折騰了半條命去。可這次卻是不一樣的,方蘭生雖早預料過有一天木頭臉會知道一切,但他也沒想到這一天就這麼突兀地來了。
  

突兀到他連該怎麼反應都不知道,只能傻呆呆地一遍遍問,你知道了?你騙我?為什麼啊?
  

情急之下他和百里屠蘇吵了起來,像是種掩飾尷尬的反應,而更多的卻是難過,因為百里屠蘇去解封的事所有的人都知道,只有他單單不知道。
  

以前百里屠蘇雖經常冷言冷語地欺負他,方蘭生卻反而沒怎麼生過百里屠蘇的氣,而方蘭生本身也很少真正地生氣,他沒什麼隔夜仇,很多事當時氣得要命,可線條太粗,又記性不好,過了也就忘了。
  

這一次卻不一樣,方蘭生甚至覺得百里屠蘇從來沒把他當成一回事過,解封這麼大的事也不告訴他,好歹大家都是一路走來的朋友,其他人都知道,就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木頭臉是怎麼想的,解了封,恢復了記憶,不是先來找他質問,卻是直接和他這麼做了一場。
  

方蘭生什麼都不知道,就迷迷糊糊地和他做了那檔子事,雖說他早和百里屠蘇做過不知道多少回了,可在這種情況下卻是第一次。
  

混蛋木頭臉,什麼都不告訴他,就知道欺負人,偏偏還覺得他自己很有道理。方蘭生又難過又傷心,可又不想被人發現。在百里屠蘇面前,他就算丟了臉也要強撐著。
  

他氣勢洶洶地據理力爭,像是一定要和百里屠蘇吵個高下,似乎吵贏了他剛才就沒有難過過一樣。
  

但他大概是忘了自己現在的處境:他還赤裸著身體,皮膚上遍是百里屠蘇留下的印記,臉上都是汗水,頭髮散落著,眼睛被濕透的繃帶蒙著……若他不是那麼執意要爭吵,或許百里屠蘇會留下來,像以前夜裡一樣與他好好相待,可現在卻是,百里少俠被他的話氣得冒煙,心反而被他這副模樣搞得怦怦直跳。
  

沒什麼經驗的百里少俠最後選擇了逃跑,他臉色難看地走了,把方蘭生一個人留在那狼藉的床上。
  

方蘭生有點後悔,又更覺得生氣了,不是因為木頭臉騙了他,也不是因為自己的丟人。
  

這些都不算什麼,木頭臉解封了,他要死了。
  

木頭臉死了,那大概就再也沒有人會欺負方蘭生了。
  

不會和他吵架,不會搶他的風頭,不會覺得他還不如一隻肥雞,不會對他不理不睬,冷眼相看。
  

可同樣的,也不會再有人像木頭臉那樣待他,那樣說著笨拙的安慰話,那樣低聲地跟他說他「喜歡」。
  

方蘭生不願去想一個事實,儘管他自己早已經清楚,但他還是不願意確切地說出來。
  

更何況現在,木頭臉已經解了封,解封之前,順便恢復了記憶,還實戰了一回,他戰得方蘭生昏昏沉沉,雲裡霧裡,還以為自己面對著的是以前那個什麼都不知道的傻瓜,讓對方把底細摸了個徹徹底底乾乾淨淨。
  

方蘭生這麼想著,是越來越心煩意亂,本來就生氣,木頭臉要死了,他現在又開始慌張。就在他終於願意爬出被窩,跪在地上冷得哆嗦地摸衣服穿的時候,從門外忽然傳來人的動靜。方蘭生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也顧不上別的,伸手一拉床上的被子就罩在自己腦袋上。
  

他悄悄露出一隻耳朵,想聽聽來人是誰。
  

……
  

「琴川?那是哪,老子從來沒去過!」
  

「那可是大地方,你這窮光蛋沒見識的跟著咱老闆,可長見識去吧。」
  

方蘭生在被窩裡愣了愣,他好像聽見有人在說琴川。
  

「不過我說,好端端的我們坐什麼馬車,坐船去唄!」
  

「啥也不懂的胡扯啥,琴川那能坐船去嗎?又不是去咕嚕灣。」
  

「那也不用坐馬車吧,咱弟兄幾個誰坐過馬車?」
  

「又不是讓你坐,是讓人家百里少俠的朋友坐,你老老實實跟前面騎馬就行了。」
  

「百里少俠的朋友?哪個?」
  

「別惦記人家小姑娘,聽說是那個富家少爺,要是沒記錯,應該就是前幾天吃飯時候瞎了眼那個。」
  

「就他自己?敢情我們好不容易弄一馬車就送一個人啊?」
  

「一個還嫌不夠麻煩?行了你別廢話,再過兩個時辰就出發了,到時候你可別又多嘴,小心老闆又拿煙袋敲你。」
  

……
  

方蘭生聽著這話,越聽越覺得不對。
  

琴川,百里少俠的朋友,富家少爺,瞎了眼……
  

兩個……時辰……後……?
  

就在門外的兩個夥計還討論著「去咕嚕灣好像也不用坐船游泳也可以」這個問題的時候,方蘭生從門口走出去,他一身衣服穿得有點亂,湊合能看,書袋背在身上,倒是背反了。他就這麼氣呼呼地走出來,引得那兩個夥計都往這兒看。方蘭生眼前漆黑一片,他只能憑著記憶去摸百里屠蘇的屋子,他想去問問木頭臉,解封不告訴他是為什麼,這琴川的馬車又是想幹什麼。
  

如果可以,他還想和百里少俠繼續吵一架,至於吵完了幹什麼,他還沒想清楚。他現在只覺得一腔熱血往腦袋上衝,可是不知是不是因為一早上發生的事情太多,他一時間昏昏沉沉地記錯,居然朝與百里屠蘇屋子相反的方向走去。
  

而那個方向正朝著船廠大門。兩個夥計還以為這琴川來的少爺要臨走前去鎮上買點海貨捎著,心想這倒是挺合算的,自己要不要也買點,去琴川一賣還能掙幾個酒錢。
  

眼見著方蘭生走出了船廠大門,那高個的夥計遐想之餘,忽然覺得不大放心——那少爺走路怎麼飄飄搖搖的,和站不穩一樣,又看不見,一個人出去是不是不大安全?
  

老闆安排下來的活是送他去琴川,並沒讓夥計管他的安全。可那夥計雖沒見過什麼世面,心卻很善,尤其愛管閒事,比如這事。把手裡栓馬的傢伙一放,高個兒夥計摸著頭走出了船廠大門,朝四週一看,卻發現那少爺早就沒影了。
  

不對啊,那人剛才走得那麼慢,怎麼可能一出廠的功夫就沒影了。夥計站在船廠外面那條長而寬的路上四處看,還是沒看見方蘭生的影子。

 

與此同時,在船廠拐角的大樹下,方蘭生正被一人攔住。那女子穿著一身黑色的罩衣,她驚訝地望著方蘭生,望著他纏著繃帶的眼睛。
  

方蘭生皺起眉,他似乎以為自己撞了什麼人,正想繞過她再向前走。
  

「方小少爺……?」女子不禁喚出他的名字。
  

方蘭生愣了愣,他抬起頭,似乎想辨別那女子的方向。
  

「你是誰,你認識我?」方蘭生問,他想,這向家船廠裡怎麼還有女人。
  

那女子卻沒回答他的問話,她一靠近方蘭生就聞到了那股熟悉的氣味。
  

……那是少恭在青玉壇時,調製碧鱗蟲的味道。
  

那時候她還沒有離開少恭,還每日服侍在身邊,做一個忠心的家僕。
  

女子沉吟片刻,她說話的聲音極為緩慢,像個老人:「方小少爺……眼睛……傷了多久?」
  

方蘭生還僵硬地抬著頭,他在黑暗中朝女子聲音的方向看過去。他臉上全然是震驚,還帶著幾分迷茫。
  

「你是……桐姨……?」
  

方蘭生仰躺在青龍鎮的一家屋子裡的床上,他雙手乖乖放在身側,雙眼也緊閉著。
  

一名身著黃衣的女子就坐在他的床前,她手裡握著一個藥罐,正用半勺慢慢將搗爛的草藥敷在方蘭生的眼睛上。
  

她還記得歐陽少恭所用的藥方,其實少恭做過的每件事她都記得。
  

「桐姨……我怎麼覺得你說話的聲音好像變了……變得……年輕了?」方蘭生忽然說。
  

那女子笑了笑,靜靜道:「方小公子能認出我……我也很驚訝……」
  

方蘭生撅起嘴:「這有什麼可驚訝的。」
  

「我以前整天去歐陽家找你和少……」
  

方蘭生忽然住了嘴。
 

那女子見他不言,並沒有繼續問。反而是方蘭生先問了她。
  

「桐姨……」
  

「那日在始皇陵,你助雷嚴那廝阻攔歐陽少恭,可是早知道了歐陽少恭的陰謀?」
  

女子一怔,她的手在半空中一停。
  

「少爺的……陰謀?」
  

方蘭生氣憤道,「當然!」
  

「把活人殺死,將死人掘墓變作焦冥!為了煉藥,犧牲無數條人的性命,暗中散播疫病,簡直草菅人命!」
  

「那個玉橫,他用那玩意兒害死了多少人!」
  

「難道桐姨你一直都不知道?那你為何當初還要阻他!」
  

女子並不答話,她的眼神有些落寞,怔怔斂著。拿著勺的手停在空中,保持著一個僵硬的弧度。
  

方蘭生的手在身側握緊了,又鬆開。
  

「對不起,桐姨……」他小聲說,「……我、我不該對你吼的。」
  

「你若是有能力,怕是早就攔下他了吧!」他說著,搖搖頭,「只可惜我那時候……什麼都不知道……若是早知道了……也不會讓他……這麼害死二姐……」
  

方蘭生說著,咬了咬嘴唇。
  

對方蘭生來說,歐陽少恭曾是他幼時至交好友,而桐姨與其說是奴僕,不如說是親密的長輩。小時候他就經常和少恭桐姨一起去看河燈,儘管如今這麼多事發生了,他卻還是忘不了當時的事情。
  

桐姨曾在始皇陵辭別歐陽少恭,如此算算,也是好幾個月過去了。
  

「方家……小姐……?」女子似是有一瞬間的訝異,她怔在原地。
  

方蘭生點點頭,他閉著眼睛躺在床上,似乎是很難過。
  

「不光是二姐……」
  

「……為了取到魂魄,他還逼木頭臉解開封印……」
  

「我身邊的人,一個個都死在他的手裡……」
  

「我……我恨他!」
 

女子聽了方蘭生的話,沉默了片刻。
  

「方小少爺來青龍鎮……是為了……去蓬萊嗎?」
  

方蘭生怔了怔,他連自己還能不能去蓬萊都不知道。
 

「去蓬萊……為了找少爺?」
  

方蘭生心下黯然,「你還喊他少爺……歐陽少恭他根本不配!」
  

「他就是個殺人魔!要遭天譴的!」
  

「……就算我去不了蓬萊,木頭臉他們也一定不會饒過他!」
  

女子並未接話,她閉上眼睛安靜片刻,似乎想平復下自己的心情。過了許久,她又默默幫方蘭生敷起了藥。
 

她很久都沒說話,久到方蘭生都快睡著了。這裡是青龍鎮客棧的一間偏房,女子用繃帶一圈圈圍在方蘭生的眼睛上,她低頭看著方蘭生,看著這個小少爺。
  

她曾經看著少恭和蘭生一起長大,當時的少恭能有個這樣的好朋友,她替少恭感到高興極了。
  

可現在呢……
  

她根本攔不住少恭,她其實攔不住任何人。
  

也只能像現在這樣,做些她能做的事,幫方蘭生,也幫少恭——能減輕些少恭的罪過,總是好的。
  

女子這麼想著,她將頭髮輕輕別在耳後,從方蘭生的床頭旁拾起那三兩隻綠蟲的屍蛹——碧鱗蟲已經取了出來,再敷這藥兩個時辰左右,方小少爺的眼睛就能復明瞭。
  

她從懷中取出一支藥膏,也彎腰放在方蘭生的床頭。
  

草藥的方子是當初她替少恭抄寫的,而這藥膏則是少恭一直替她備的。少恭給她備過很多的藥,她捨不得用,如今給了方蘭生,倒也算機緣巧合,天意如此罷了。
  

她做完了這一切,也就走了,門從外面關上的瞬間,整個房間再次陷入昏暗,只可惜方蘭生並看不見,他還在黑暗裡沉睡著。

而此時的向家船廠,紅玉卻是看不下去了。向老闆再三強調,這青龍鎮太小,方家小哥跑不遠,讓廠裡的弟兄們仔細找找肯定能找到,百里小哥就別著急了,小心誤了大事。
  

紅玉也在一旁勸說,她明白百里屠蘇心急,她也急,這方蘭生看不見,人生地不熟,到處亂跑豈不讓人擔心。
  

可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百里屠蘇的生命已經開始倒數,他們在青龍鎮一刻不能多留。萬一晚了一步,就是功虧一簣,萬劫不復。
  

而百里屠蘇也定然明白這個道理。他額頭上都是汗水,冷汗,順著額角流下下巴,他站在方蘭生房門裡面,低著頭,看上去落魄極了。
  

「屠蘇哥哥,我們走吧,襄鈴也要去!」
  

襄鈴在門外面說,她死死拉著紅玉的衣服,怎麼都不鬆手。
  

百里屠蘇抬頭望了她一眼,再看紅玉,他看到紅玉的眼神,怕是早已經答應了襄鈴了。
  

他無法再說什麼,他是要死的,只能努力保護其他人活著。
  

或許方蘭生那傢伙跑了,也是好的……
  

若是他,肯定也像襄鈴那般,執意要跟著他們同去。
  

他還生氣嗎……
  

百里屠蘇心裡並沒底。
  

手輕輕握上自己脖間的羽毛頸環,在那些混亂的記憶裡,百里屠蘇記得方蘭生曾躺在身邊緊緊握住過它。
  

當時他覺得這頸環就像纏繞上了方蘭生身上的什麼東西,怪怪的,洗都洗不掉,讓他心煩。
  

而如今,時過境遷,想起當初,竟是成了癡談一般。
  

百里屠蘇輕輕用力把它扯下來,手僵硬著把它輕輕扔在方蘭生床頭的桌案上。
  

四片羽毛輕飄飄地墜落,連同那圓環,在桌面彈了幾下,靜靜地停在了桌案的角落旁。
  

百里屠蘇沉默著看了它兩眼,終是閉上眼睛,他轉過身,背著劍飛快走出了屋子。
  

遠方就是蓬萊,百里屠蘇站在一片幻境中,沉默著想,不知道那傢伙能不能明白他的意思。
  

即使只是歉意也好,方蘭生只要能懂,無論是什麼都好。
  

百里屠蘇低下頭,他閉上眼睛,像是要將這些雜念揮出腦際。
  

「巽芳……公主……」紅玉望著遠方,忽然驚訝道。
  

百里屠蘇抬起頭,他看到一個黃衣女子出現在前方若隱若現的雲霧中。而她也看著百里屠蘇一行人,似乎是等待了很久,她沉默著朝他們走過來。
  

方蘭生醒過來時那女人早已走了。寂靜中,他從床上費力地爬起來。眼睛上什麼東西已經干了,癢癢的,他一皺眉,伸手一扯就將那並未繫緊的繃帶扯了下來。
  

屋裡一片昏暗,只有微弱的光從窗紙外透進來,方蘭生愣愣地眨了眨眼睛,那雙眼睛似乎是被繃帶綁得久了,裡面濕潤潤的,閃著光一樣。
  

「現在什麼時辰了?」方蘭生皺著眉頭想,他從床上站起來走到客棧的窗邊,猛地推開那緊閉的窗子——
  

午後的陽光瞬間從外面灑進來,方蘭生被逼得猛地閉上眼睛,他能聽見窗外青龍鎮市集的聲音,過路的商人在高聲叫賣,還有那些航海的旅人……
  

方蘭生在黑暗中捕捉著那些聲音,然後他睜開了眼睛。
  

面前不再是一片漆黑一片,他在陽光裡,微睜著眼睛怔怔望著那些人影車流,青龍鎮,他曾經在這裡住過五天之久。方蘭生的手脫力地一落,那兩扇窗子接著閉合住了。
  

屋裡再次回到一片昏暗中,方蘭生低下頭,怔怔看著自己的雙手和雙腳。
 

這……
  

他猛地揉揉眼睛,再猛地睜開,他傻乎乎地看著室內,像是還未完全反應過來自己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麼。
  

他……
  

桐姨?!
  

方蘭生順著樓梯下了樓,找客棧老闆一問,今兒根本沒有個什麼老婆婆,倒是有個天仙一樣漂亮的姑娘,一早就走了。
  

老闆繪聲繪色地描述著那姑娘的美貌,方蘭生聽不懂,愁得也不問他。他拔腿就往客棧外面跑,沿著河岸去了碼頭,他想他能看見了,他眼睛好了……!
  

他要趕緊告訴木頭臉去!他要和他們一起去蓬萊找歐陽少恭!方蘭生滿頭大汗地坐著船去了對岸,一路飛奔跑到了向家船廠。一出現在門口他就把那船廠外團團轉的向老闆嚇了一跳。


「方家小哥,你上哪去啦?」向老闆瞪著一雙大眼低頭瞧著方蘭生,他一愣,「你這眼咋能看見了?」
  

方蘭生用力點點頭,也不知道怎麼解釋:「向老闆,木、木頭臉呢!我先去找他!」
  向老闆愣了愣,一皺眉,木頭臉?誰啊。
  

他倒是悟性奇佳,想了想,向老闆抽著煙袋道:「你是說百里小哥啊……」
  

方蘭生這邊正想往船廠裡跑,向老闆吹了吹那煙灰道:「早就走了,找你沒找著,就忙正事去了。」
  

方蘭生傻眼一樣看著他。
  

「走了?」
  

「去、去哪兒了?!」
  

向老闆抓了抓腦袋,「老子記不清了,聽著像是……蓬萊?」
  

方蘭生登時傻了眼,「走了多久了?」
  

「兩三個時辰了吧。」向老闆敲了敲煙袋,回頭看著從船廠裡跑出來地一干夥計,一揮手,「那啥,方家小哥既然回來了,你們趕緊用馬車送人回家。」
  

他說著,低頭看著方蘭生,對他說:「百里小哥是救了老子弟弟的大恩人,方家小哥放心,這幫人雖然笨手笨腳的,駕個馬車應該沒啥大問題……」
  

方蘭生連忙揮揮手,他皺著眉頭,「我、我不回琴川!!!」
  

「啥?」向老闆一皺眉。
  

方蘭生說著就往船廠外面跑,邊跑邊回頭喊道:「我要去蓬萊,我現在就去!你們不用管我了,之前一直叨擾,我方蘭生在此謝過!將來若有機會一定報答!!——」
  

他話沒說完,就被向老闆提著領子從後背扯了回去。
  

向老闆看來也是個盡心之人,百里屠蘇不愛說話,也不愛求人,拜託他將方蘭生送回琴川的時候,向老闆能看出來百里屠蘇是真把他當朋友。

 

方蘭生坐在自個兒屋裡的床邊上,愣愣瞧著手裡的羽毛項圈,向老闆站在他跟前,抽著煙袋不說話,延枚在旁邊耐心地勸,說百里公子他們很擔心方公子,方公子能安全回家才是讓他們放心不是。
  

方蘭生的手止不住的哆嗦,手指一遍遍順著項圈的紋路摩挲,像是攥著佛珠的信徒。
  

木頭臉來找他……木頭臉以為他跑了?

解過了封,木頭臉可能去了蓬萊就不會再回來了……他把這玩意兒留在這就走了…………
  

他想幹什麼……他這是想幹什麼啊?
  

方蘭生最後將那羽毛攥在手心裡,他要出門,他一定要去蓬萊。
  

向老闆皺起眉——這方家公子真是冥頑不靈,說不通啊。
  

延枚也似乎很發愁,「方公子……你……」
  

「我得去找他們,我不能讓他們這樣赴死!」方蘭生情緒激動地說,他的手垂在身邊,緊緊攥著那項圈。
  

延枚和向老闆無言地看著他。
  

方蘭生著急地跺著腳。
  

「……你們別這麼看著我!我其實很厲害!木頭臉那個混蛋砍自己從來沒個分寸!要是我我我我不給他治療他怎麼死的都不知道……更別提那歐陽少恭還不知要有什麼鬼怪的路數,就木頭臉那個笨蛋,中計了怎麼辦……」
  

他囉囉嗦嗦吼了一大堆,延枚轉頭看向自家大哥,倆人也是很愁,尤其是向天笑,估計是從沒見過像方蘭生話這麼多的人。
  

「方公子,你……」延枚還想再說什麼,卻見方蘭生忽然閃過他倆,從一側窗戶忽然翻了出去。
  

料是向老闆也沒想到這個矮個兒的小子會有這麼身手敏捷的一天,他驚得出門一看,只見方蘭生從地上打滾爬起來,怕是把屁股摔疼了,也顧不上拍掉灰,他朝碼頭飛快地跑去。
  

騰翔之術,瞬忽千里,待向家兄弟到了碼頭的時候,方蘭生那廝早已沒了影子。
  

「哥,我覺得方公子其實也和百里公子他們一樣都是高人,」延枚撓撓頭,「你看這樣高深的仙術,平常人肯定學不會。」
  

向老闆湊活著勉強同意了。他愁啊,他想著將來這幾人若是回來了,該怎麼向百里小哥交代——之前一口答應了,怎麼讓這人吵吵著就分神讓人跑了,若是傳出去,他向天笑的名頭可就要臭了。
  

到時候可一定要和百里小哥好好說說,向天笑這邊想著。而在遠方蓬萊的入口,方蘭生走在那寂靜無人的長路上,地上淌滿了各種怪物的屍身——
  

他飛快地跑起來,蓬萊幻境的路那麼長,兜兜轉轉,七拐八拐,所幸岔路並不多。方蘭生看著地上腳邊怪物的屍體,他能從那切口上認出這是木頭臉的手筆。
  

混蛋,他們到底走了多遠!
  

木頭臉跑那麼快,就不知道再等等我!
  

歐陽少恭說,人欲無窮,渴念叢生,世間從無例外。就連這紫胤真人親手教出的百里少俠,想必也在解封後明白了所謂慾念滋味。
  

他語氣中難掩譏諷,說這話的時候,百里屠蘇正被他一擊擊中胸腹,猛地向後摔落在地面上。
  

有血珠凝在歐陽少恭的指尖,撥動琴弦的瞬間,那血珠似是被琴音凌風割裂,驀地四散進空氣中。
  

百里屠蘇再度受擊,他的身體被一陣氣流猛地推向遠處,在地面劃出一道血色的痕跡。
  

他咬著牙直起頭,手裡的劍撐著地,他搖搖晃晃地站起來。
 

這對百里屠蘇來說並不算什麼,他曾為了傷人,一次次先傷自己,而如今不過是歐陽少恭先替他做了這件事,只要還有一口氣在,他就不會死。
  

讓百里屠蘇死是很難的,儘管面對的人是歐陽少恭。尹千殤橫刀擋住了前方再度襲來的琴音,百里屠蘇提著一口氣,他一雙血紅的眼睛裡滿是殺意,頭腦卻仍很清醒。
  

「解封後的百里少俠,果然不簡單。」歐陽少恭笑著,向後後退一步,閃避過紅玉的迎頭一擊。
  

百里屠蘇提起劍,一方劍陣在他身下於倏忽間悄然運轉。
  

「……你說的不錯。」百里屠蘇低聲道,一道道劍光自他腳下上揚,黑色的衣角在陣中獵獵生風。
  

他傷得越重,這劍陣反而愈加熾烈,血紅煞氣沖天之時,百里屠蘇舉劍,如一支箭般躍於蓬萊焰火之上。
  

「人欲無窮。七情六慾不可逃,塵心凡念不可避。」
  

那雙血紅的眼睛怒睜著,直面歐陽少恭的嘲弄和諷刺,毫無退卻之意。
  

「然一己之事終究渺小,上天存好生之德,又怎能因心中慾念而罔顧生靈?!」
  

百里屠蘇迎頭刺上,身後無數幻虛之劍隨之凌空飛上,劍劍襲向歐陽少恭週身堅固的光層。金光四濺中,歐陽少恭向後遠遠飛出——
  

他緊皺著眉頭,猛一揮袖,一雙奇詭的巨型翅膀登時從後背生出,撕裂皮肉,血脈張揚,其駭狀與當年在始皇陵所見雷嚴異變幾無二致。
  

歐陽少恭飛袖橫琴,他立於空中,琴聲錚錚像是生了刺,恍然間金色的波浪湧上整個宮殿山山頭,襄鈴幾人被那風勢逼得步步後退,唯有百里屠蘇拼著一口氣獨自扛上去,氣浪相擊的一瞬,有血從百里屠蘇腰腹傷口猛地迸濺出來。百里屠蘇死死咬著牙,他渾身罩著一層血色劍氣,雖重傷至此卻毫不畏懼。
  

他像個死士,渾身像是被血浸透了,還硬是要拼。週身浮上一層薄薄的血霧,傷口迸濺出的血珠與黑色的煞氣交融,像是罩在百里屠蘇週身的巨大屏障,血氣蒸騰的瞬間如烈火焚燒,在場所有人都不由得怔住了。
  

臉上的笑意漸漸隱去,歐陽少恭緊蹙著眉頭。他手指急撥琴弦,琴聲如龍吟海嘯般繚繞四野,懸於天間,百里屠蘇一雙血紅的眼睛直直瞪著,四周劍氣一震,將那音浪霍然劈開一條明路——他橫劍擋下歐陽少恭的攻擊,腳步牢牢釘在地面,歐陽少恭琴弦一挑,金色的音浪從指縫間傾瀉而出,朝百里屠蘇直奔而去。
  

而百里屠蘇卻是順勢一個翻身,他閃避過歐陽少恭的攻勢,捉住其中空擋,一劍朝那撥弦的手指猛地刺去。劍鋒略過琴弦,金屬拉動絲絃,劃出震破耳膜一般的巨響,歐陽少恭驚得向後一避,百里屠蘇的劍卻已經刺破他的手掌,朝他的胸膛直刺過來。
 

歐陽少恭對上百里屠蘇的眼睛,心底暗暗冷哼一聲。百里屠蘇一心要拿他性命,無意間露出巨大的破綻,他還渾然不知。
  

琴弦自歐陽少恭手中消失,兩人的距離是如此之近,劍鋒倏地避過,他忽而一掌擊上百里屠蘇胸前心臟所在的地方。
  

一瞬間,那臟器撕裂一般的聲音從百里屠蘇身中傳出,百里屠蘇睜大了眼睛看著眼前的歐陽少恭,他看到那張溫潤的臉上毫不掩飾地露出猙獰的笑意——

有什麼呼喊聲從身後遙遠的地方傳來,只可惜此時的百里屠蘇並聽不見,他的唇角難以抑制地流出鮮血,搖搖欲墜的身體承受了歐陽少恭的第二掌,他向後直直撞過去……
  

百里屠蘇還睜著眼睛,他奢望自己還沒有死,他還能戰。
  

直到身後一個軟軟的東西接住了他,那東西似乎自己就沒多少力氣,被他一撞,整個人就跌在地上,肉墊一樣趴在百里屠蘇身下。
  

「公子!」紅玉驚駭道,她在火焰間朝百里屠蘇躺著的地方跑過去,卻見一個藍色的人影正努力從百里屠蘇身下鑽出來。
  

而百里屠蘇已是一身是血,就這麼閉著眼睛躺在地上。
  

幾乎是下意識地,一團藍色的光芒自那還坐在地上的人手心中生出,驀地散在四周空氣之中。
  

襄鈴以為百里屠蘇死了,她拼了命一樣地朝歐陽少恭殺過去,風晴雪護著她,而尹千殤則努力護著風晴雪。
  

紅玉望了那兩人一眼,她看到猴兒顫抖的手,看到了那漫天的光芒,像雨一樣。
  

歐陽少恭似乎陷入了苦戰之中,百里屠蘇的「死亡」激起了在場所有人的戰意,而不遠處那驚人的一場大「雨」更令歐陽少恭一時愣住了。
  

他知道那是方蘭生,自方蘭生一上宮殿山,那股佛光便擾亂了蓬萊無數魂魄的氣息。碧鱗蟲是歐陽少恭親手製成,這世上除了他,不可能會有第二人可解此毒。
  

而現在,方蘭生不僅解了毒,他站在宮殿山上,施出遠遠超出他能力上限的甘霖之術。金身佛光在宮殿山上空若隱若現,居然隱隱有要與歐陽少恭對抗的勢頭。
  

那是方太和尚最得意的心法秘籍,方家一門單傳,到了方蘭生這裡險些要失了傳。
  

方蘭生凝神祈福,他仿若不再害怕,雙手合十,衣袂被風勢獵獵吹起。那一場甘霖之雨,夾著方家祖傳的佛門無上聖光之惠傾灑在宮殿山頂的廢墟中,長久不散。
  

紅玉低下頭,她看到自己腿間的傷口正在飛速的癒合,空氣中有種潮濕的味道,像是被雨洗滌去了污穢,每一滴水珠都帶著那菩提之力,使人心清神明,功法大增。
  

似乎有氣脈在身體裡流動,傷口在迅速癒合,百里屠蘇在迷茫中睜開眼睛。
  

恍惚中,百里屠蘇看見了幾片純白色的羽毛,在自己眼前晃,還被風吹得飄飄蕩蕩。
  

百里屠蘇微弱地眨了眨眼睛,他順著羽毛向上看去,便看到那人藍色的衣領。
  

這讓百里屠蘇目光一滯,他僵硬地抬起頭,如他所料一般與方蘭生四目相對,他看著方蘭生的眼睛,他能從那雙眼睛裡看到一雙血眸的落魄的自己。
  

「木頭臉……」方蘭生喃喃道,他的聲音像是緊張害怕極了,卻還強自鎮定著。
  

百里屠蘇張了張嘴,他像是想對方蘭生說什麼。可過了許久,他還是什麼都沒說出口。
  

方蘭生看著他一手撐著身下地面,用力從地上坐起來。焚寂就落在他們身旁,即使經歷了與歐陽少恭一戰,它仍絲毫無損。
  

百里屠蘇一手握了劍,從地上牢牢站起來。
  

方蘭生抬起頭,他望著百里屠蘇的眼睛,百里屠蘇低頭看了他一眼,他的目光落在方蘭生脖頸間戴著的那東西上。
  

如果是方蘭生,大概會一邊嘟囔著「木頭臉怎麼亂丟東西」,一邊把這套在自己脖子上吧。想到這,百里屠蘇喉嚨動了動,他像是毫不猶豫地把什麼話嚥了。
  

轉過身,深吸一口氣,什麼話都沒說,他提著劍,又重新朝歐陽少恭的方向走過去。腳踩著廢墟燃燒的碎片,百里屠蘇並不知自己一身黑衣的後背還染著斑斑血跡,恐怖的樣子簡直觸目驚心。
  

方蘭生看在眼裡,他站在百里屠蘇身後,瞪著眼睛望著那人的背影。
  

木頭臉……這次好像是真的要走了……
  

  

要走了……他們……全都走了……
  

方蘭生心裡想,他握緊了手裡的佛珠,快步朝百里屠蘇走過去,等那走漸漸變成了跑,百里屠蘇似乎聽見了腳步聲,他遲疑著停下了步子,卻見方蘭生風也似地從他身邊擦身而過,直直朝前方的歐陽少恭奔去。
  

「螻蟻之力,也以為能勝過我?」
  

「無知之人,化為焦冥,無喜無悲,得到永恆,又有什麼不好?」
  

歐陽少恭笑道,風晴雪正中了他琴音惑術,跪在地上。
  

方蘭生直衝上前,他冷哼一聲。
  

「歐陽少恭,你瘋了吧!」他忽而大喊道,「假如真的那麼好,你自己為什麼不去變作焦冥?!」
  

歐陽少恭瞇起眼睛,他勾唇一笑。
  

「小蘭,我同你們,自是不同。」
  

他說著,衣袖一動,一陣金光忽地縈繞身側,蓄勢待發,而方蘭生也隱隱催動佛法,剎那間,一尊佛光獅印驀地自他身後火焰中隱現。
  

「你當然不同,你狼心狗肺,根本不配為人!」
  

方蘭生咬牙切齒,他怒瞪著一雙眼睛,似乎有身後獅王傍身,便能無懼無畏,「歐陽少恭,我方蘭生,今天要拿你狗命,以祭琴川無數人在天之靈!」
  

心無所懼時,即使受到傷害亦能凝神定氣。巨大的佛印壓下歐陽少恭背後巨大的金色翅膀,簡直如獅王捕雀般毫無懸念。歐陽少恭聽了方蘭生口出惡言,眉頭微跳,琴音錚錚而出,卻居然傷不了方蘭生分毫。
  

宮殿山頂的光芒終於褪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漫天一般的煞氣。百里屠蘇在歐陽少恭身後突襲而上,而在他前方,方蘭生還直直望著歐陽少恭的眼睛。
  

「是琴川的人養大了你,歐陽少恭,他們都在天上看著你!就等著取你的命!你就不怕?」
  

歐陽少恭狠笑一聲。
  

「一介凡人,居然也敢妄議於我!」
  

「魂魄得以被吸入玉橫煉藥,屍身化為永恆的焦冥,是琴川人的福分,小蘭,你怎麼就不懂呢?」
  

「更何況,我心中,只有蓬萊,琴川區區人間凡土,又怎能牽絆住我太子長琴!」

 

 

重建蓬萊,變成太子長琴,永遠和巽芳活下去。
  

這就是歐陽少恭幾世以來最大的執念,為此,他剝奪了多少人輪迴的權力,無數靈魂葬送在他手中,就算成為神能上天入地,也再尋不到。
  

方如沁,琴川的人,百里屠蘇……
  

對於別人來說,這可能只是幾個普通的名字。而對於方蘭生,這幾乎是他生命的全部。
  

最後的最後,歐陽少恭頹然倒在蓬萊廢墟的火海中,他敗了,敗得一塌糊塗。幾世的執念到底沒能敵過凡人求生的意志,更何況,他面對的這些人從來不是凡人。
  

身負焚寂之力的劍仙門徒,來自地界的靈女巫咸,青丘之國的九尾天狐,手執古劍的千年劍靈……方蘭生是其中唯一一個普通人,卻也是他的出現,扭轉了這一切的局面。
  

方蘭生到底為琴川人報了仇。巽芳公主坐在歐陽少恭身邊,安靜地閉著眼睛。宮殿山上一片火海,尹千殤沉默著決定留下來送歐陽少恭一程,風晴雪攔他都攔不住。
  

紛亂中襄鈴攙著方蘭生快步跟在風晴雪身後,他們朝宮殿山的山崖上走過去。
  

「襄鈴,我沒事,你去看看晴雪吧。」方蘭生皺著眉頭,他能聞到空氣中那股燒焦一般的味道。
  

襄鈴點點頭,她看了呆瓜一眼,便向前跑到風晴雪身邊去了。
  

百里屠蘇站在眾人最前端,他停在山崖邊,幾人元神俱傷,使不得那騰翔之術,只有解了封的百里屠蘇還有餘力。
  

「……我送你們出去,無須擔心。」
  

百里屠蘇道,他催動法力,一陣紅光自手心蔓延開來,剎那間四個傳送陣便在山崖前方的空地上結成。
  

風晴雪搖搖頭:「蘇蘇你!」
  

「百里公子……」紅玉緩緩道,似是不捨,卻又不知該說什麼。
  

百里屠蘇斂目,他身形有些不穩,似乎還在強撐著:「不要多說,不然一個都走不掉……」
  

他說著,風晴雪已經瞬間被傳送陣送了出去,就在紅玉將走的瞬間,襄鈴忽然驚叫出聲。
  

「呆瓜……呆瓜呢!」
  

百里屠蘇聽見她的聲音,這才驚得抬起頭。
  

宮殿山搖搖欲墜,似乎就要塌了,送走了襄鈴和紅玉,百里屠蘇一個人走在宮殿山漫天的大火中。
  

他茫然地看向四周,那燃燒的廢墟裡,一個死人的影子也沒有,更別提活人。
  

手撐著身體裡那股氣息,百里屠蘇踉蹌著後退一步,他踩著腳下的碎石磚瓦,還努力提著最後一口氣。
  

「方蘭生!!」
  

他忽而大喊道,劇烈的呼吸登時被淹沒在烈火的燃燒聲中。
  

百里屠蘇感到絕望,那是比死還難過的一件事。他怔怔望著身旁刺眼的火光,他看不見方蘭生的影子。
  

「方蘭生……」
  

他喃喃道。
  

就在話音出口的瞬間,有一個人從身後猛地撲在他身上,那兩隻手緊緊摟住百里屠蘇的腰,腦袋緊緊貼在他身後。
  

那人粗喘著氣,抵著他的後背,喊他「木頭臉」的聲音都是悶悶的。
  

他似乎在這裡躲了有一陣了,毫髮無傷的樣子,一看就是故意躲著。百里屠蘇被他撞得險些向前歪倒,他低下頭,看著那摟在他身前的一雙手。
  

他聽見了方蘭生的聲音,聽上去是沒事的。百里屠蘇似是長出了一口氣,他怔怔看著前方的火海,雙手輕輕握在了方蘭生的手背上。
  

「木頭臉……」方蘭生緊緊摟著他,他的臉埋在百里屠蘇的後背上,他能聞到那衣服上的血腥味。
  

他抱得太緊了,百里屠蘇輕聲呵斥他,「鬆手……」
  

方蘭生反而抱得更用力,兩隻手都死死抓住百里屠蘇的衣襟,他梗著嗓子大喊道:「不鬆!」
  

這感覺就像他鬆了手,木頭臉就會死掉一樣。
  

百里屠蘇只好無奈作罷,他努力掰開方蘭生的一根手指,身體一歪,一片黑色的龍鱗登時從他懷中落出來。
  

方蘭生眼睜睜看著百里屠蘇倒在了地上,他微閉著眼睛,頭側躺著一片龍鱗,落在那火焰的灰燼裡。
  

方蘭生瞪大了眼睛,他驀地屏住呼吸。
  

百里屠蘇聽見了方蘭生在他身邊的大喊聲。
  

木頭臉,木頭臉。那個人那麼喊著,一遍一遍,吵得百里屠蘇心裡難過極了。
  

慳臾……
  

百里屠蘇心裡默念著那個名字。
  

最後一刻,他仍希望方蘭生能活下去。像其他所有人一樣的好好活著。
  

方蘭生被自遠方從天而降的黑龍嚇得連聲音都停了,慳臾盤踞在宮殿山頂,瞧著方蘭生努力抱著地上的百里屠蘇往自己的方向拖。
  

「怎麼還多一個人……」慳臾心裡八成在這樣想。
  

方蘭生站在慳臾的脊背上,百里屠蘇就躺在他腳下閉著眼睛,他怔怔望著慳臾後背片片閃著光的龍鱗,黑龍巨大的龍角割裂空氣,在青空中翱翔千里,兩條墨藍色的龍鬚隨風向後飄揚著。
  

耳邊傳來那黑龍的聲音,嗡嗡作響,如同驚雷之聲。
  

「哼,小子,到現在才召喚吾。」
  

「……差一點就等不到了……」
  

「你……你是什麼人……」方蘭生看得眼睛都直了,有雲不斷從他腳下身邊掠過,風吹得他不自覺瞇起眼睛,「不對,什麼龍!」
  

慳臾皺了皺眉頭,只不過他是龍,皺了別人也看不出來。
  

方蘭生搖搖頭,他沒見過多少世面,而如今木頭臉要散魂了,怎麼忽然有龍出來。
  

他是來救木頭臉的?
  

可看著……又不像……
  

方蘭生蹲下身,他怔怔看著那躺在龍背上的百里屠蘇,對方正閉著眼,似乎覺察到有人看他,百里屠蘇微微睜了睜眼睛。
  

他與方蘭生四目相對。
  

「慳臾他能帶你離開這裡……」百里屠蘇低聲對他說。
  

他的聲音輕極了,就像風一樣,帶著股要消逝的勢頭。
  

方蘭生咬著牙,一雙眼睛都紅了,「木頭臉……你不能死……」他喃喃道。
  

把肩膀上的書袋扔到一旁,方蘭生低頭靠在百里屠蘇身邊,一陣藍色的光芒自他手心裡傳出來,百里屠蘇靜靜眨著眼睛,他瞧著方蘭生。
  

瞧著他明亮的眼睛,瞧著他哆嗦著念著術法的嘴唇,瞧著他緊緊合在胸前的手,瞧著他脖子前掛著的那羽毛項圈。
  

甘霖之雨,佛光之印,還有那方蘭生並不熟悉的冰夷流雲之法……百里屠蘇看著他手忙腳亂地一個個試著,他不說話,方蘭生見他不說話,便知道這個術法沒用,就趕緊換一個。
  

就連慳臾聽見了身後的動靜,又是風又是雨,還夾帶著因為術法失敗而出現的打雷聲。
  

方蘭生忙得整個人都慌了,他根本不知道他還能做什麼,還能做什麼才能留住木頭臉,才能讓他別離開。高空強大的氣流吹著他的頭髮,把他吹得東倒西歪,百里屠蘇歪過頭瞧著他那樣子,嘴唇一動,他像是笑了。
  

一開始只是一個淺淺的弧度,當方蘭生會的招全使完了,他怔怔看著自己的手,那愣神的樣子呆極了,讓百里屠蘇不自覺撲哧一聲。他居然笑出了聲。
  

方蘭生紅著眼睛瞪著他,「你還笑……你就要死了你知不知道!」
  

「怎麼辦……木頭臉……」他那樣像是要哭了。
  

百里屠蘇看著他,輕輕抬起手臂,他握住了方蘭生的手。
  

他能感覺到那隻手正在顫抖,手心裡都是汗水。百里屠蘇力氣不多,就這麼虛握著。
  

「別擔心我……」百里屠蘇對他說。
  

「我怎麼不擔心你!我不想讓你死……」方蘭生衝他喊起來,他用胳膊遮著眼睛,抹著鼻涕,「木頭臉……你個王八蛋,你混賬事做了一大堆,憑什麼就這麼死了!!」
  

百里屠蘇看著他,剛笑著的嘴唇也僵在原處。
  

「你不是很威風嗎!!你站起來啊,你連歐陽少恭那傢伙都能打敗!」
  

「……為什麼就不能活著!!」

慳臾聽著他吵吵嚷嚷,似乎覺得很有趣,他明顯放緩了速度,輕輕回過頭。
  

「小子,」他低聲道,「哭什麼?」
  

方蘭生沒理他,他不知道那是誰,百里屠蘇卻滿含歉意地望著慳臾。
  

「慳臾……麻煩你……」
  

慳臾笑著哼了一聲,方蘭生卻喊得嗓子都啞了,他緊緊攥著百里屠蘇的衣角,濕潤的眼睛顯然已經哭了。
  

肩膀還在不斷哆嗦著,他問:「……這是誰。」
  

「慳臾,」百里屠蘇說,他瞧了方蘭生一眼,「……應龍。」
  

方蘭生愣了愣,他的眼淚就懸在眼眶上,半天也不掉下來。
  

「慳臾,應龍……」他怔怔道,「……是……是神龍……」
  

百里屠蘇點點頭,他其實連點頭的力氣也沒了。方蘭生重重吸了吸鼻子,他看上去一點也不像剛才在宮殿山那個即使面對歐陽少恭也毫無懼色的方蘭生,而只是一個極普通的書獃。
  

當一個書獃面對喜歡的人將死去的事實,還能做些什麼。他從百里屠蘇身邊猛地爬起來,快步朝慳臾的方向過去,慳臾似乎是聽見了動靜,他一回頭,就見方蘭生忽然跪在他龍角後,一雙手緊緊巴著他身上的龍鱗,方蘭生眼淚鼻涕淌了一臉,眼睛鼻頭都是紅的。
  

「應龍大神,你是神龍……求你救救他,你能帶他離開蓬萊,你一定也能救他……你是神,你肯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慳臾一時愣了愣,他回頭看向百里屠蘇,他能感覺到對方還有餘息,或許能聽見聲音,或許連這聲音也聽不到了。
  

「你救救他!求求、求求你!!」方蘭生啞著嗓子喊,連聲音都結巴起來,他似乎完全忘了曾在書上讀過「男兒膝下有黃金」這句話,他已然用盡了自己所有的辦法,卻還是留不住木頭臉的命。
  

「應龍大神,你救救百里屠蘇……求求你,救救他!」
  

像是慌不擇路一般,他不住地給慳臾磕著頭,額頭用力撞在那龍鱗上,一下就出了血。  

 

慳臾是神,它生在榣山,從小見過的皆是神人,後來被女神赤水女子獻收為坐騎,成為戰龍,也一直在天界生存。
  

他見多了神,神是什麼樣的,無慾無念,淡然天地,能翻手為雲,覆手為雨。
  

就算後來見到了百里屠蘇,也是那從不向人低頭的性子,堅強,倔強,當日即使面對自己封印與煞氣之事,也毫無驚慌之意,似是全然看透。
  

如他那般,大約死亡並不算什麼,他寧願孑然一身走到最後,也不會向人開口相求。
  

可方蘭生卻完全不同。
  

或許百里屠蘇此刻還醒著,他會呵斥方蘭生,讓他回去。
  

「他怎麼了?」慳臾問道。
  

方蘭生直起頭,他結巴著喊道:「木頭臉被人逼著……解了封印……就要散、散魂……」
  

慳臾並沒有感到意外,看上去一切都在他料定之中,「……可有解救之法?」
  

方蘭生搖搖頭,癡想半晌,他又點點頭,「……女媧大神以前說,有個叫襄垣的人,他還沒有甦醒,若是甦醒了,他可能……能……」
  

他說著說著就說不下去了,那根本不可能,木頭臉可能下一秒就要死了,怎麼還能去等他!
  

「這個辦法行不通……」方蘭生自言自語似地說道,「都晚了,木頭臉已經解封了!根本等不到他!」
  

「可是,這已經是我們知道唯一的辦法了……」
  

方蘭生似乎發現了什麼,他喃喃道,鼻子似乎又紅了一層,他覺得很絕望,喉嚨都哽住了:「沒有別的辦法了……連女媧大神都不知道什麼能救木頭臉……」
  

慳臾笑了笑。
  

「……也不是別無他法。」
  

他說著,身形忽然向上空躍翔而去,就在方蘭生在他身後傻眼的瞬間,慳臾雙眼漲出金色的光芒,瞬間透射過下面的雲層。
  

不周山,他們已經到了。
  

「凡人,你很努力。」慳臾道,「……回去,拉緊他。」
  

方蘭生怔忡著後退一步,只見慳臾忽地擺尾向下,一個俯衝,方蘭生在空中猛地抓住百里屠蘇冰涼的手,他緊緊抱住木頭臉的腰,從慳臾背上被甩開了,朝下面深厚的雲霧直直墜去——
  

恍惚中,有金色的光融進百里屠蘇的身體裡,像是一團火灼燒著他,週身雲層中陣陣驚雷閃電,嚇得方蘭生緊抱住百里屠蘇的身體。
  

「木頭臉……」
  

他喃喃低語,心裡像在懇求著什麼一般。
  

*
  

百里屠蘇覺得很熱,他在朦朧中皺起眉頭,一股灼熱之氣順著他的氣脈流動,讓他不由得緊緊抱著懷中的人——那人身上冰涼涼的,抱著可舒服多了。
  

他昏迷了很久,躺在堅硬的地面上,擱得他渾身生疼,那種疼的感覺是那麼鮮明,鮮明到百里屠蘇以為自己還活著。
  

他在一片清晨的迷霧中睜開眼睛,眼前是一處石洞的頂端,他眨了眨眼,伸手摸向胸前,隔著胸膛,他能聽到裡面的心跳聲。
  

週身全是刺骨的寒氣,四肢酸痛僵硬,就像從高處墜下那樣的脫力難捱,百里屠蘇硬撐著從地面上坐起來。
  

他想,我不是死了嗎。
  

魂飛魄散……連陰間都去不得,又為何會出現在這裡……
  

而這裡又是哪裡。
  

他心想著,目光茫然地看向身邊。他看到方蘭生就躺在他身邊,蜷縮成一團,緊緊靠著他。
  

百里屠蘇目光一怔,他伸手摸向方蘭生的手腕,才知道對方也是活著……
  

這是怎麼回事?
  

百里屠蘇從地上猛地站起來。
  

難道是夢?

 

大荒而不荒,大惑而不惑。眾生之輪迴,不周之亙古。西北大荒中不周之山,荒涼詭異,中央山體早已塌陷成湖,當百里屠蘇從山洞裡走出來,他看到地下被風剝落的石屑,舉目四望,儘是荒涼的沙石,而就在他前方,一處斷崖峭壁,山風呼嘯中,他看到慳臾正等著他。
  

百里屠蘇不自覺走過去。

  

「小子,醒了?」慳臾道。
  

百里屠蘇怔忡地望著他,慳臾那口氣,彷彿百里屠甦醒過來是他意料中的事。
  

百里屠蘇低頭看著自己的手。
  

「我……」
  

「……沒死?」
  

慳臾冷哼一聲。
  

「吾已以神龍之息,保你性命。」
  

百里屠蘇愣了半晌,他瞪著眼睛,抬頭直視著黑龍慳臾。
  

「……多謝。」他不知該說什麼,臉上的表情只怔了一瞬,立刻又回歸了平靜。
  

慳臾沉默著望著他,他或許在想這個有著太子長琴半魂之人的確如他當年一般沉靜,波瀾不驚。
  

「雖能保你性命……但吾大限將至,怕是無法助你輪迴。」慳臾道,一雙金色的眼眸光芒褪去,盯著百里屠蘇,「自古以來,天命難改。若執意而為,將付出極大代價……以吾之力,只能助你至此……」
  

「當年吾友為救吾,甘受懲戒……」
  

「……太子長琴……寡親緣情緣,輪迴往生即為孤獨之命……而千年來,吾也再尋不到他……」
  

「……你雖不是他,卻身負半魂……吾以今日報往昔,縱然消逝於天地,也不再愧對於他。」
  

當年黑龍戲水,興風作浪,天帝派人來懲,它便逃入不周山謀求銜燭之龍之子鐘鼓的庇護。慳臾曾說,它要成為通天徹地的應龍,然後帶太子長琴乘奔御風,翱翔千里……
  

他嚮往應龍,崇拜應龍,它躲在不周山裡,聽鐘鼓時不時與他講著當年燭龍之事。
  

鐘鼓告訴他,曾有一個年輕人,身負一身陰寒之氣,燭龍賞識於他,便賜他神龍之息,保他性命。
  

慳臾當時奇怪,他不明白這燭龍為何會將神龍之息這等珍物賜予一介凡人,
  

而如今,他卻做了與當年燭龍一樣的事情。
  

或許是因為當年的太子長琴,也或許,他也一樣地賞識著百里屠蘇。
  

不過他餘力到底所剩無幾,能助百里屠蘇魂魄相合已是萬幸,這一世或許百里屠蘇會活得很久,只不過他仍然無法進入輪迴。
  

百里屠蘇似乎也有同樣的疑問,他抬頭問,慳臾,你究竟為何救我?
  

他根本沒想到慳臾會出手相救。
  

慳臾的龍鬚像是因為嗤笑而揚在空中,一雙金色的眼睛愈發黯淡了,只聽他笑道。
  

「若是不救你,吾怕是要被那凡人吵死。」
  

*
  

慳臾走了,他要回到不周山的深處,等待屬於他的輪迴。百里屠蘇怔怔望著黑龍消逝在雲層中的身影,望著不周山頂的懸崖峭壁。
  

我……還活著……
  

百里屠蘇回到那山洞裡,方蘭生還趴在地上迷糊著,他臉上彷彿還有沒擦乾淨的水漬,百里屠蘇低頭望著他。
  

一時間許多感情湧上腦海,仿若他耳邊還有方蘭生的呼喊聲。
  

他說,木頭臉你不能死,他說木頭臉怎麼辦,怎麼辦。
  

百里屠蘇輕俯下身,他望著方蘭生的臉,一雙手伸到他身下,他用力將他抱起來。
  

方蘭生在迷茫中睜開眼睛,他嗓子都喊得啞了,「嗯」了一聲也是粗糙難聽。
  

百里屠蘇坐在地上,低頭瞧著他,方蘭生從地上爬起來,他怔怔看著百里屠蘇的臉,從額頭看到眼睛,再到鼻子,再到嘴巴。
  

「你……」
  

方蘭生眨巴眨巴眼,「你……你……」
  

他遲遲不說下半句,百里屠蘇斂下目光,他伸手摟住方蘭生的肩膀,將那人按在自己懷裡。
  

「我沒死……」他的聲音飄蕩在空曠的山洞裡,「我還活著。」
  

方蘭生傻了眼一樣睜著眼睛,他的下巴被百里屠蘇按在肩膀上,那人肩膀上的鎧甲擱得他下巴疼。
  

「你……沒死?」
  

百里屠蘇「嗯」了一聲,他深吸一口氣,跪在地上,把方蘭生摟得更緊了,像是要把他揉進自己身體裡一樣,百里屠蘇似乎激動極了。
  

可方蘭生的腦子卻轉得很慢。
  

木頭臉沒死……那黑龍……那黑龍真的救了他……
  

那我……我們……
  

我們殺死了歐陽少恭,然後天下太平……
  

琴川的仇也報了,我的眼睛也好了,那……那然後呢?
  

木頭臉……我……
  

方蘭生眨著眼睛,他能感覺到百里屠蘇的手在身後緊摟著他的腰。
  

方蘭生怔怔伸出手,也抱住百里屠蘇的脖子,可抱了一會兒,他又忽然放了開。
  

「不對……你、你放開!」他喃喃道,用力推開百里屠蘇,他氣呼呼地從地上站起來,背上書袋就朝洞外走。
  

百里屠蘇怔在原地,他從地上站起來,跟著方蘭生的背影走出去。
  

不周山頂的風還很大,方蘭生被吹得頭髮歪斜,他走在滿是沙石的荒涼山頂,沿著一條不知方向的山路,他飛快地走著。
  

百里屠蘇在身後跟著,他皺著眉頭,「方蘭生!」
  

方蘭生回頭看他一眼,「你、你幹嘛!」
  

百里屠蘇似乎不明白,「你要去哪?」
  

方蘭生也不回頭了,繼續往前走,「我愛去哪去哪,你既然活下來了,就自己找事做去吧,我不陪著你了,」他說著,還是忍不住回頭看了眼百里屠蘇,發現對方居然快步跟了上來,他驚慌地後退一步,「你、你跟著我幹什麼!」
  

百里屠蘇走到他跟前,低頭看著他,沉著氣,「方蘭生,你又想幹什麼?」
  

方蘭生瞪他一眼:「誰想幹什麼了,反正歐陽少恭死了,我二姐的仇你族人的仇也報了。我、我和你也再無瓜葛,我們各走各路!」
  

百里屠蘇大約是知道方蘭生在想什麼,他猛地拉住方蘭生的胳膊,「再無瓜葛?」
  

「我們有多少瓜葛,難道你忘了。」
  

方蘭生眼睛一瞪,那眼睛還紅紅的,顯然不久之前正痛哭了一陣。鼻頭也是紅的,怕是擦鼻涕擦的。
  

「你胡說什麼!!我和你才沒有瓜葛!你趕緊忘了吧!我都忘了!」方蘭生似乎覺得很羞恥,他這麼說。
  

之前一直以為木頭臉要死了,所有的矛盾和誤會都被壓在心底,他甚至沒有想過若是木頭臉活過來,他們該怎麼辦。
  

而如今木頭臉活了過來,方蘭生不知道怎麼面對,他只有逃跑。
  

百里屠蘇看著他不說話。
  

方蘭生低下頭,厚臉皮道,「反反正我要回琴川了,你別跟著我!」
  

百里屠蘇搖搖頭,他的表情看上去很嚴肅。
  

「我不跟著你……若是煞氣犯了怎麼辦……」
  

什……什麼煞氣……
  

方蘭生驚訝地看著他,他看到百里屠蘇一雙朗星似的眼睛裡映得都是他慌張的臉。
  

他一生氣,臉都漲紅了,額頭上的傷口更是紅得像滴血一樣。
  

「木頭臉你——胡說八道什麼!!」
  

他作勢一拳要揮過來,百里屠蘇向後一躲,那眼中仿若是有笑意。
  

「這裡是不周山頂,你要離開,怎麼離開?」
  

方蘭生沒打著他,正氣呼呼地要回頭走,聽了這話,他腳步才停下了。
  

是啊……他連不周山在哪都不知道,而如今,他又施不得那騰翔之術。
  

怔怔回頭,他看向百里屠蘇,卻見對方雙手抱在胸前。
  

「過來。」百里屠蘇發號施令般的說。
  

方蘭生迎著風走過去,被風吹得他瞇起眼睛。
  

他看到木頭臉在他身前單膝蹲下身。「把手給我。」百里屠蘇背對著他說。
  

方蘭生心裡有點慌,但還是伸出手,他緊緊抱住了百里屠蘇的脖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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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沁浠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